01

黄药师生来就很愤怒。

黄药师的人生始于偏远的云南小城丽江。从小，他就是个“别人家的孩子”，不仅成绩门门优异，还擅长多门才艺，比如下棋、弹琴、吹箫、写字、画画、诊病、算命、看相。技多不压身，凭他的手艺，大约不会像洪七公一样沦落到去要饭。

疑似抽烟视为表演的黄药师

阻碍他发扬工匠精神的唯一因素是：他是一个愤怒的爱国青年。黄药师的祖父本是南宋的大官，因为替岳飞鸣冤，得罪了奸相秦桧，不幸成了一名悲壮的烈士。黄家也被一脚踹出体制，发配去云南建设边疆了。

丽江城的苍山绿水、青砖黛瓦不能让黄药师修身养性，特别是当他练就一身变态的武艺，具备了反社会的充分条件后，他的愤怒更是从内心肆无忌惮地蔓延到语言，天天发表反动言论，“从小就诅骂皇帝，说要推倒宋朝”。

好在黄药师的父亲三观很正，苦口婆心地做他的思想工作，翻来覆去无非是些“忠孝节义”的老调。更年期对青春期的打击，效果无限接近于妄图用一桶水浇灭火山。于是忍受不了唠叨的黄药师毅然离家出走了。

这一下海阔凭鱼跃，天高任鸟飞。于是黄药师的愤怒从口头扩散到行动。那个时代也没有什么原产大金国的车子供他打砸，所以他只能退而求其次，首先砸了老家庆元府（宁波）的最高学府明伦堂，因为他们毒害青年，只会培养精致的利己主义者。

接着他又在皇宫、宰相府、兵部尚书衙门等国家机关贴大字报，发表一些“不转不是大宋人”之类的过激言论。衢州孔庙是一个文人荟萃的地方，相当于现代的一个论坛，黄药师当然不能放过，见到人就一把拉住，嘴里一个劲地絮叨些“图谋北伐，恢复旧土”之类半懂不懂的话。

江湖上的人都觉得黄药师精神不太正常，于是都管他叫邪怪大侠。

不过，中年以后的黄药师已经不符合愤青通常具有的两个特征了。

首先，愤青通常不够富有，在底层的泥淖里心有不甘又无能为力。然而黄药师拥有面积高达数千万平的桃花岛，身家虽然不如顶级权贵段皇爷，但足以吊打仅拥有白驼山一栋豪宅的欧阳锋。

其次，愤青通常不够强大，抠脚与敲击键盘已经是体力极限。然而黄药师一身功夫出神入化，参加首届华山论剑时成功入选“五绝”，喜获“东邪”称号，在江湖中妥妥地站在了食物链顶端。

生气的表情

有钱有地位，理应学会心平气和，没事贩卖些“我的成功可以复制”之类的心灵鸡汤，享受人们的膜拜或者嫉妒。

但是黄药师依旧愤怒。

02

桃花岛上的仆人都是聋哑人——这并不是因为黄药师宅心仁厚，华丽转身为慈善人士。黄药师喜欢弘扬正义，如果看到作奸犯科之人，首先剥夺他们的语言功能：刺聋双耳并投喂哑药；然后判处他们劳动教养：在桃花岛为黄药师无偿担任奴仆。

黄药师在桃花岛开办培训班，陆陆续续收了六个徒弟。弟子们都是黄药师的脑残粉，无数个静谧的夜晚，惊涛拍岸、月华如洗，桃花送来阵阵令人迷醉的清香，英姿挺拔的黄药师一撩青衫，轻拢洞箫，吹起成名曲《碧海潮生曲》，弟子们顿时陷入了集体疯狂。在他们的眼里，黄药师是天才，是神，是救世主。

尽管黄药师不时表现出自己的暴力倾向，但弟子们对他只有无条件的膜拜与盲从，据此推测，这些弟子很可能和当代的脑残粉一样，属于典型的斯德哥尔摩综合征患者。

黄药师对岛上的生态环境很满意。这是他理想中的美丽新世界，所有人都很有素质，并且拥抱真理。

但他精心构建的和谐社会，像一座巍峨高耸的雪山，一个轻轻的响指，居然就造成了雪崩。

十二岁的小萝莉梅超风是唯一的女弟子，她原本在上虞县一家大户人家做丫鬟，缺少基本的劳动保障，不是被女主人打骂，就是被男主人骚扰。终于有一天，盖世英雄黄药师踩着五彩的祥云降临，对着恶毒的主人就是一顿正义的拳打脚踢，带走了梅超风。

黄药师：give me five!

梅超风十五岁的时候，和二师兄陈玄风自由恋爱了。这是他们生平第一次未经黄药师批准作出的决定。这让两人心里很忐忑——黄药师热爱挑战权威，但决不允许自己的权威被挑战。

被恐惧支配的两人，干脆一不做二不休，乘夜抢了条小船就溜之大吉了，顺手还拿走了桃花岛的核心资产《九阴真经》。

狂怒的黄药师犹如一座移动的火山，所到之处，一切焦枯。他把剩下的四名弟子：曲灵风、陆乘风、武罡风、冯默风叫到面前，咆哮着说：我的徒弟背叛了我，你们是我的徒弟，所以你们必须负责！

话音未落，黄药师出手如电，四名弟子被打断双腿。怒火中烧的黄药师宣布：你们被我开除了。

当愤怒者需要宣泄愤怒的时候，任何人都可能成为无差别攻击的对象。

这件事引发了另一起血案，那就是黄药师的妻子冯蘅之死。

03

冯蘅是宋朝的最强大脑，有过目不忘之能。那年，新婚燕尔的黄药师迎来了一位不速之客：老顽童周伯通。两人吃着火锅撸着串，酒到三巡，自然情到深处，老顽童透露了此行的真实目的：他随身携带着《九阴真经》，准备前往雁荡山收藏。

黄药师两眼放光，眼眸中仿佛有一盏烛火跳动：《九阴真经》可是最高精尖的武功秘籍，有了它，就可以在第二次华山论剑中一举夺冠，从此要风得风，要雨得雨，走上人生巅峰。

《九阴真经》就在眼皮底下，黄药师的手却凝滞在了空中：他不能拿。由于黄药师经常站在道德制高点上怒斥他人，所以他的头顶已经安上了一圈“武学宗师”的光环。他需要维持人设，才能一直理直气壮地发怒。

冯蘅恰到好处地出场了：周大哥，我想长长见识。听说《九阴真经》是一部被诅咒的书，已经害死了无数武林高手，我很好奇。你借我看一眼吧，就看一眼，看完马上还你。

经不住黄药师夫妇传销式的软磨硬泡，周伯通终于答应让冯蘅借阅《九阴真经》。冯蘅随意拣了一块石头坐下，将《九阴真经》从头至尾翻了两遍，站起来对周伯通嫣然一笑：周大哥，你这本书是冒牌货，这是本儿童读物，我小时候就看过，不信我可以背给你听。

说着，冯蘅流利地背诵起了全文，果然是一字不差。周伯通的脸色仿佛颜色开会似的一阵青一阵白，在黄药师夫妇关爱智障的暧昧眼神中仓惶逃离。

其实，冯蘅只是用她碾压普通人的智商，强行记住了书中的每一个字。

得到《九阴真经》，黄药师兴奋得手舞足蹈。但大喜之后必有大悲，以及大怒。《九阴真经》还没被黄药师焐热，就被梅超风与陈玄风顺手牵羊了。

迁怒于四名无辜的弟子后，黄药师的内心依旧久久无法平复。冯蘅心疼丈夫，挺着八个月大的肚子，绞尽脑汁地从渺远的记忆中苦苦搜索《九阴真经》的蛛丝马迹，但是再聪明的人要回忆起自己几年前背过的文章，也如同寻找沙漠中的一痕水渍一样徒劳。

这严重损害了她的健康，最终酿成了一起惨重的医疗事故。心智枯竭的冯蘅因难产而死。

黄药师伤心欲绝。悲伤是一种他不太熟悉的情绪，他并不知道该如何排遣，只能任由内心汹涌澎湃。就在这时，发现真相的老顽童周伯通气势汹汹地前来维权。

周伯通出现得恰如其分，因为黄药师突然发现了一条消除痛苦的最佳途径，那就是转化为愤怒。他怒发冲冠，对着老顽童吼道：

“若不是你炫夸甚么狗屁真经，内人也不会离我而去”！

他一掌劈向周伯通，一番你来我往的搏斗之后，技高一筹的黄药师将周伯通打得呕血。周伯通拔腿就逃，怒火席卷黄药师全身，裹挟着黄药师紧追上去，又打断了周伯通的双腿。

在愤怒的人心里，一切都是别人的错，自己永远是对的。

04

因为寻找离家出走的女儿黄蓉，黄药师在太湖归云庄与梅超风重逢。

陈玄风与梅超风亡命天涯后，组成“黑风双煞”组合正式出道，成了江湖上一对著名的雌雄大盗，也曾叱咤一时。

梅超风：我的手掌大不大？

然而自由的代价往往是惨痛的。陈玄风被童年郭靖误杀，梅超风成了半身不遂的盲人。事隔多年，但是黄药师的愤怒并没有像冰雪一样因为时间而消融，而是像一道伤疤，一直铭刻在心头。

于是，黄药师毫不犹豫地就在梅超风身上种下一枚剧毒的附骨针，让她享受求生不能求死不得的快感。然后，黄药师对着在场的郭靖邪魅一笑，冷冷地说：

“陈玄风虽是我门叛徒，自有我门中人杀他。桃花岛的门人能教外人杀的么！”

虽然我徒弟该死，但是只有我杀得，别人动手就不行。谁要乐于助人替我代劳了，那就是和我过不去。我会很生气，后果很严重。这就是黄药师的逻辑。

黄药师不由分说就欺身逼近郭靖，招招毒辣，步步惊心。要不是黄蓉以跳湖相威胁吸引了黄药师的注意力，估计郭大侠难逃沦为黄老邪功德簿上一个数字的命运。

但黄药师并不是对每个人都生气，至少有一个人，黄药师对他始终很客气，尽管这个人屡次三番地挑战黄药师的底线：西毒欧阳锋。

欧阳锋一脸无辜

欧阳锋来自西域，酷爱仿生学，擅长蛤蟆功，业余爱好玩蛇。欧阳锋是一个很单纯的人，他人生最大的追求就是成为武功天下第一，所以他活得简单而快乐。

在牛家村，黄药师和梅超风与全真派的牛鼻子道士们爆发了激烈的肢体冲突。欧阳锋假装津津有味地旁观，猝不及防地偷袭黄药师。倒在血泊中的是舍命挡在黄药师身前的梅超风。

按照黄药师对郭靖的逻辑，黄药师应该开启愤怒模式，让欧阳锋尝尝正义的铁拳，但黄药师似乎失忆了，见到欧阳锋依然亲亲热热地喊一声“锋兄”，让围观群众不得不怀疑东邪西毒必有奸情。

不久，欧阳锋又趁黄药师外出闯入桃花岛，无故践踏花花草草，大肆破坏岛上设施，杀害前来访问黄药师的江南六怪，而且管杀不管埋，严重污染环境。这个行为的恶劣程度，不啻于一个大耳刮子扇在黄药师的脸上，但黄药师似乎基因突变成了一个宽宏大量的人，平静得就像一个看到孩子闯祸的慈母。

能力越大，脾气越大。愤怒，有时候也是实力的体现，因为愤怒需要宣泄。黄药师深知，欧阳锋的武功和自己在伯仲之间，自己的愤怒并不会让对方恐惧。

勇者愤怒，抽刃向更强者，怯者愤怒，却抽刃向更弱者。黄药师并非勇者，他的愤怒，是有选择的愤怒，所以他这个一代宗师，只能当黄老邪，却做不了黄大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