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红楼梦》的迷人之处就在于，雪芹先生把书中的每一个人物都塑造得极其丰满鲜活，让读者觉得这个人物并不是艺术形象，而是生活中真实存在的。人物之所以真实，就是因为他们身上各有优点、缺点。正如一位文学前辈所说，“把好人往坏里写，把坏人往好里写，才是高明的写法”。即使“男神”宝玉身上，雪芹先生也为他添加了一些贵公子的纨绔习气，“仙子”黛玉的一张嘴更是让人爱也不是，恨也不是。但也有几个人物堪称完美，比如凤姐的贴身侍女平儿，实在挑不出她的缺点，雪芹先生只是用身世处境来增其可怜。还有一个小人物常被读者忽略，但她的完美几乎不输于平儿，她就是宝玉身边的二等丫头春燕。

春燕是贾家的家生奴才，本姓何，年幼丧父，母亲何妈独自拉扯春燕姐妹，生活十分艰难。幸而元春省亲，建了大观园，买了小戏子，何妈被选入梨香院当差，还被安排做了芳官的干娘。春燕则被安排到了大观园中的怡红院当差，成为宝玉身边的丫头，得到了人人羡慕的岗位。这样，春燕家的生活条件得到了改善。条件改善了，春燕的麻烦却不少。

何妈与春燕也是赵姨娘与探春式的母女，母亲对女儿，只知索取，不知体谅。

春燕的母亲、姨妈、姑妈都唯利是图。何妈将芳官的用度克扣殆尽，洗头还让芳官使剩水，闹出风波又打芳官；春燕的姨妈是夏婆子，是藕官的干娘。夏婆子更加不堪，对藕官恨之入骨，时刻盯着藕官，藕官烧纸被她发现就要举报，幸而被宝玉救下；春燕的姑妈本是探春改革的受益者，承包了大观园中的花草，但因利生贪，生怕别人动她一花一草，自己照管不过来，还逼着春燕偷空来照管。

面对这样一干长辈，春燕也实在无奈。她对母亲、姨妈压榨干女儿的行为看不惯，但又没有办法，只能在母亲叫她用芳官的物品洗头时表示拒绝。她对宝玉说的女人嫁了、老了就从无价宝变成鱼眼珠的话非常认同，觉得母亲、姨妈就是如此。但她也能体谅“鱼眼珠”们的艰辛，对她们指派的活儿，尽量去做。比如姑妈让她看护花草，这对春燕其实是很难的：一是难在春燕自有怡红院的工作，分身乏术。二是难在春燕地位卑微，即使看到别人掐花折柳又如何制止？三是难在制止了又怎能不得罪人，不祸于己？且看春燕是如何应对——

第五十九回《柳叶渚边嗔莺叱燕，绛芸轩里召将飞符》中，春燕制止莺儿等人折花柳的一大段道白，虽然不如小红绕口令一般的“奶奶论”精彩，但也绝对是条理分明、入情入理的经典言论。春燕首先表明了立场，自己是自己，并不想像母亲、姨妈那样与藕官等人为敌，而且她更反对克扣干女儿物品的行为。其次说了这件事的背景和利害关系，现在的花草与往时不同，是有人承包了的，而且承包者对此非常看重。同时，也道出了自己的不容易，希望得到姐妹们的理解。最后，又表明我劝你是为了你好，省得一会儿惹麻烦。可惜长期跟随在知礼守分的宝钗身边的莺儿并没有见识过“鱼眼珠”们的嚣张，再加上自己并不理亏，宝钗处长期未领取花草上应得的份例，因此，并没有听取春燕的建议，才惹出来“嗔莺叱燕”的风波。

春燕在这场风波中的表现，比探春更有人情味儿。探春对赵姨娘的嫌弃与冷漠向来被人诟病，但春燕对同样愚昧的母亲却充满了同情与理解。这场风波中，春燕数次被母亲、姑妈打，被骂之污言秽语更是不堪入耳。或许春燕是从小被骂惯了，并不记仇，风波之后，她和声细语地为母亲剖白其中利益：“妈，你若是安分守己，在这屋里长久了，自有许多的好处。我且告诉你句话：宝玉常说，这屋里的人，无论家里外头的，一应我们这些人，他都要回太太全放出去，与本人父母自便呢！你只说这一件可好不好？”这其实也是春燕的希望，怡红院中的女孩子大多希望将来委身宝玉，春燕却是例外，她很清楚自己的未来该在哪里。经过春燕的开导，此后，何妈好像真的改过自新安分守己起来，再也没有生过是非。

何妈处处欺负芳官，芳官又时时反抗，名为母女，实似仇敌。春燕作为何妈的女儿，与芳官很容易交恶，却处得很融洽。蕊官给芳官送蔷薇硝，是托她相送。五儿给芳官送茯苓霜，也是托她相送。虽然干娘不像干娘，但干姐妹却真像干姐妹。春燕与芳官年龄相仿，但比起只知憨玩、惹事的芳官，春燕要成熟得多，也更为善良。宝玉深知这一点，因此将芳官托付给了春燕，“以后芳官全要你照看他，他或有不到处，你提他。袭人照顾不过这些人来”。春燕连说知道。宝玉和芳官吃剩的饭，宝玉便让春燕吃了，春燕也不介意。如果换作袭人吃剩的让晴雯吃，不知要惹出多少嘲讽。这一点可见春燕的包容。关于调入柳五儿的事，虽然芳官总是冲在前头，但宝玉更信任春燕，一些安排总是让春燕去执行。

春燕成熟却并不拘谨。《红楼梦》中群芳开夜宴的精彩章节，其实是她策划出来的。宝玉过生日，丫头们要乘夜单给他庆祝，并要行拈花名的令，可惜人少，春燕便建议：“依我说，咱们竟悄悄的把宝姑娘、云姑娘、林姑娘请来，玩一会子，到二更天再睡不迟。”于是才有了整部书中最能释放大观园女儿们心情的一次盛会。

还有一个细节，也反映了春燕的美好。第七十回中，清晨在怡红院，晴雯、麝月、芳官三人玩作一团。燕春在干什么呢？她在地上拾到了一块手帕，不知是谁的，便默默地洗了晾起来。雪芹先生特意让读者看到这一瞬：忽有李纨打发了碧月来说：“昨儿晚上奶奶在这里把块手帕子忘了，不知可在这里？”春燕说：“有，有，有，我在地下拾了起来，不知是那一位的，才洗了出来晾着，还未干呢。”

春燕与怡红院中一众伶牙俐齿的丫头都不一样，她虽然也机灵乖巧，但温柔善良，她善待身边的每一个人，做好每一点工作却不张扬。她就像一缕春天的阳光照射在怡红院中，给了人们温暖。可惜《红楼梦》是一部残书，关于春燕的结局无从知晓，真希望她也能像小红一样，有一个不错的结局。

（武瑞征/文 刊于燕赵都市报2020年1月1日第15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