歌德很伟大,但我们学不了他

(歌德与席勒,德国, 魏玛)

章乐天/文

出于爱慕而赞美一个人,是越来越难了。“情到浓时情转薄”,这句很有人文气息的话已经较少听见,大行其道的是“粉到深处自然黑”。在这种时候,我们只能把视线投放到那些还没有“粉”一说的年代,那时候的人留下的、至今还能读到的那些对他人的赞美,总归是出于真心的了。

《歌德谈话录》的作者艾克曼,是这样叙述自己第一次到魏玛并见到歌德时,对这位文化名人的印象的:

“他坚毅有力的褐色面孔满是皱纹,每一条皱纹都富有表现力。他的整个神情是如此诚挚而又坚定,宁静而又伟大!他说话缓慢、安详,谈吐如同我们想象中一位年事已高的王者。看外表便知道他气定神闲,已然超乎于世间的毁誉之上。待在他身旁我感到说不出的惬意……”

艾克曼那年31岁,歌德则年过七旬了,他的名声其实已经在下降,早年由《少年维特的烦恼》《威廉·麦斯特的漫游时代》等作品获得的声誉,年轻一辈并不买账。他是属于十八世纪的人,而进入十九世纪后,德意志文学进入所谓“晚期浪漫主义”,歌德认为他们要么太激昂,要么太多愁善感,要么就虔诚,要么就过于乖巧,跟他所张扬的那种健康明朗的生命体验相去甚远。至于政治,一生都跟王公贵族携手并肩的歌德,更是厌恶时人的激进。

对“背时”的担忧是难免的。他毕竟活得够长,到了晚年,像他这样的人也要为“一世英名”之类多加考虑。但在艾克曼的记录中,我们看到,歌德似乎从未真正有过孤独凄凉的感觉,因为他是如此一个交游广泛的人,几乎每一条记述都是他又见了谁,谁又来见了他,即使只有他们两个人在一起,歌德也会在谈论往事中说到谁谁的名字,带出一些令人心仪的交往史。

歌德需要朋友,需要陪伴,各种伴侣和朋友的陪伴刻写在他早年的“漫游”和盛年的忙碌之中,在他往往元气淋漓的文字中,我们会感到他的自信:显然,他从不担心自己写东西会无人喝彩。

他的第一好友,当然是魏玛的公爵——卡尔·奥古斯特。1775年,歌德25岁左右,青春帅气,往来不乏佳丽,可也遇到了许多青春帅气往来俱佳丽的男人经常遇到的问题:害怕结婚的束缚。为了躲开恋人丽莉,他开始旅游,从法兰克福经斯特拉斯堡入瑞士,又上得阿尔卑斯山,回到法兰克福后,就受到奥古斯特公爵的邀请,在那年秋天来到了魏玛。奥古斯特公爵欣赏他,歌德当时已是《少年维特的烦恼》的作者,络绎不绝的读者登门拜访,生生把他的住宅变成了“名人故居”。但只有奥古斯特这样的人的喜欢,是歌德真正看重的。他去了魏玛,当时完全没有想到,自己今后就要在魏玛安家了。

稳定的友谊非得起于爱慕不可。萨弗兰斯基的歌德传记《歌德:生命的杰作》里,一个有特色的地方在于两篇“阶段观察”,分别是萨弗兰斯基对于少年和中年歌德的总体人格变化过程的总结。他写道,歌德是个“自己没什么问题的男孩”,家境好,不缺钱,又受到宠爱,他一直沐浴在友谊的暖日之中,得以健康地探索生活之诱人的秘密,直到他开始恋爱,才开启了“生命的陌生”,“失去了最初的直接和纯真”,开始有了真正的烦恼。这个时候,奥古斯特公爵的出现,一下子就把他引到了他最乐于去遵从的生活轨迹上面——背着一个枢密顾问的公职,可以继续写作,继续漫游。《歌德》一书的内容很丰富,萨弗兰斯基也是一个深受德国人推崇的当代传记名家,不过,要点评这部传记,我不得不找出一条相对清晰的线索,那就是社交。奥古斯特公爵地位很高,同时又有一种年轻人的鲁莽,正因此,他服帖于歌德的才华,并相信他能成为自己最好的伴当,这对歌德而言简直是天赐良友。

歌德来到魏玛,一方面坚定自己投身写作的信念,另一方面,他又决定“让文学从属于生命”,这是他表达对“高估文学的价值”的一种异议。十八世纪后半期,德意志“狂飙突进”运动起来之后,将文学看得高于一切的潮流很旺盛,其中不乏歌德的朋友和熟人,但歌德却认为,他们被文学所误导了,以文学的名义,他们过分地要求社会现实达到文学所描绘的水平,而一旦未能如愿,他们就像患了疑心病一样不断重申自己的激情,最后幻想被社会和其他人所伤害,从而损害自身。

他的见地的确高,但其个人的优越条件也摆在这里。其他文艺青年面对的障碍是他所没有的;他的维特的遭遇感人,但他本人绝不会成为维特那样的人,反而是那些本就因各种原因而苦闷的文艺青年,在这个悲剧人物身上找到了共鸣。他们拥抱文艺却不能超脱于上,他们的文艺顶多是用来填补生命的缺陷的,在更坏的情形下,文艺是用来压制生命固有的痛苦的。他们岂能像歌德那样抽离呢?来到魏玛后,歌德和奥古斯特公爵形影不离,正如萨弗兰斯基所写,这两人都与维特式的情绪毫不相干,“感伤对他(公爵)来说是可笑的。宗教对他不意味着什么……他喜欢指挥士兵,同他们四处行军,利用奢侈的狩猎活动发泄自己,征服姑娘。”

在生命蓬勃的道路上歌德越驰越远,他的老友维兰德很早就抱怨说,歌德现在被“官场的冷漠所包裹”,以往的感人热情不见了,“他依然与人为善,待人温和,但是不再敞开心扉了”。可是歌德很厉害,他不是那种对自己毫无知觉的人,相反,他会用明朗的眼神注视着那些对他失望的朋友,说:是的,我自己也不喜欢自己这个样子。

1780年9月13日,在写给夏洛特·冯·施泰因的信里,歌德打了一个精妙的比喻。他说,他是一只“怀抱着良好愿望冲进水中的鸟,眼看就要溺水身亡,这时,天神将它的翅膀逐渐变成了鳍。那些围绕着它的、帮助它的鱼儿不明白,为什么它在他们的环境里不能立刻感到惬意。”

厉害的人都是如此,他们总能比外人更早一步地认识到自己所呈现的样子,他们不会等待别人动手,就自行修改维基百科上自己名下的词条。比如,当别人还把歌德看作“狂飙突进运动”的旗帜性人物的时候,他自己已经挂冠而去,并将那段时期称为“混乱的年代”。他在一则日记里,说他“在那些充满奥秘、含混不清和虚幻的事物中感到狂喜”,说他“不加深入思考地就在对待人和神的事上发生转变”。这些话仿佛都是留给日后的传记作家用的——萨弗兰斯基也是照单全收。就像那个从鸟到鱼的比喻所反映的,歌德其实一直在肯定自己,“不能立刻感到惬意”一语则包含了他的超越自我之心,当然,也包含了他睥睨其他人的愿望。

在这则日记的结尾,他总结说,自己如今是一个从水里逃生出来的人,而“太阳开始乐善好施地把他晒干”。之前的“天神”,这里的“太阳”,都流露着他自视宠儿的心态。

没有成就能够让他停步不前。歌德迎来的下一场伟大的友谊是跟席勒的。萨弗兰斯基另有《歌德与席勒》一书详解其始末。歌德交友甚多,尤其1786年的意大利之旅,让他收获了一大批人脉,他们帮助歌德的文学技艺上了一个新台阶。但是席勒不一样。他第一次见到歌德,是在1779年12月14日的卡尔学堂颁奖典礼上,席勒是领奖的优秀学生,但歌德是符腾堡公爵卡尔·欧根的座上宾,席勒按照传统走上前去亲吻公爵的礼服下摆表示感激时,发现歌德并没有注意到自己——他感到十分遗憾。

这两个人,必须在克服这次偶遇所产生的心理落差后,才可能建立友谊。席勒有野心,憧憬像歌德一样拥有崇高的地位。在斯图加特开始写诗时,他就给符腾堡公爵写信表达了这个想法,并说,自己同歌德的关系——用中国人的典故来说——是“一时瑜亮”。可是歌德的先天优势,席勒无法具备:他家贫,人脉少,身体也不够好,他必须趁早搭上1780年代兴起的大众文学市场的东风,去追求销量上的成功,而不能像歌德一样,写作不求赚多少,只要得到公众的承认,甚至只要得到少数有势力的人的承认,就可以了。

他俩见面多次,直到1794年才有了真正的往来:那年,席勒的地位有了显著的提升,因为《强盗》而成名后,他有了“巨匠”气质,同时通过迎娶夏洛特·冯·朗格菲尔德而实现了阶级意义上的“向上流动”,相对的,歌德却因为同穷出身的克里斯蒂安娜·瓦尔皮乌斯结婚而降低了个人的“位阶”(虽然他很是沉醉在爱情的美味里)。歌德作为耶拿剧院经理,他不能对席勒的崛起无动于衷,他愿意同席勒合作,也是为自己考虑,他知道自己因《少年维特》而积累的名望快要被耗空了,而文学市场同他赖以成名的昔日相比,也已发生太大的变化。

歌席二人的友谊,需要讲的东西太多,如果用一个理性一点的词来定性,那么就是“双赢”。两人各自撰写《威廉·麦斯特》《审美教育书简》等作品时都互送书稿,随后各表赞美;席勒给歌德的思想滋养丰厚异常,而且,如歌德本人所说,他是在对尘世开始厌倦的时刻遇到席勒的,后者的青春复燃了他的热情,也给歌德“生命高于文学“的信条提供了更好的支持。

本来歌德一个人就足以冠名一个时代,现在则要歌德席勒并提,年纪相差一轮的他们,在后人看来完全是同时代的人,推崇一个就得推崇另一个,反过来,想要宣告歌德已是历史,那么席勒的名字也得一并撇去。席勒于1805年逝世,二十年后,歌德还在艾克曼的陪伴下编纂他和席勒的书信集,艾克曼多次描写歌德如何谈论席勒。比如1825年5月11日,歌德说:“到今天公众已经争论了二十年:席勒与我谁更伟大?其实他们真该高兴啊,毕竟有两个家伙可以供他们争论。”

席勒去世得较早,享年才46岁。在这本歌德传中,我们会看到歌德也难以承受朋友和至亲去世的打击。他没有去参加席勒的葬礼,当然他自己当时也染病了。日后,对他有启蒙之恩的前辈维兰德去世,他也缺席了葬礼。1808年,歌德挚爱的母亲去世,他依旧不在场。他并不是无情,而是相信亲眼见证死亡的意义不如一曲事后的挽歌,既然文字是他的志业所在。从1776年到1808年,歌德总共只去看望了四次母亲,可他写给母亲的信却是封封都深情款款。

看歌德生平,觉得他似乎能赶上的大事都赶上了:一生中他见证了法国革命、拿破仑的兴衰、神圣罗马帝国的灭亡,还有启蒙运动的尾声、浪漫主义的开端,也听到了工业时代的先声。在现代世界诞生过程的一本本签到簿上,到处都有歌德龙飞凤舞的签名。他最亲近的朋友除了席勒,还有赫尔德、洪堡这样的声名赫赫的学者,他还曾跟黑格尔谈历史,跟叔本华谈科学。当玛丽·安托瓦内特途经斯特拉斯堡去同未来的法国国王路易十六结婚时,歌德亲眼目睹了车队的景况,日后路易十六夫妇相继被处刑,拿破仑在法国崛起,歌德同这位大人物之间也有过面晤,尽管对此事他没写下什么,但是自有人去写,去搜集所有相关的记录,去想象他们彼此对对方的态度。

不过,这种参与精神并不是谁都能有的。良好的自我感觉,“天降大任”的自信,“我得见证,我得记录”的自我驱动,乃可遇而不可求。如果生命先天地就有许多漏洞需要填补,就曾被伤害过,被忧虑所侵蚀过,他又哪能一门心思地去参与,去表达好奇。1792年秋天,歌德参与到德国的对法战争之中。9月20日,在法国东北的瓦尔米,法军痛击德军,从而保住了大革命的成果,四个月后之后法王路易十六就上了断头台。在德军撤退的途中,歌德感慨旧帝国的消逝,在给朋友的信中写道:

“从现在起,从这里开始,世界历史进了一个新的时代,你们可以说,你们曾身在那里。”

这句话成了他流传后世的名言,但是,它那深受赞许的雄浑气魄,究竟是这种表述本身所具备的,还是歌德这个名字所赋予的呢?

他肯定知道自己的书信、日记日后都会变成收集、整理、研究的对象。当艾克曼找上门来的时候,歌德心里一定清楚:就是他了。这样一个年轻人,死心塌地地追随,俯首帖耳地效力,同时毫无私心,也不奢望像席勒一样青史留名,而甘愿让自己的名字成为伟人言论的一个小小旁注。他曾如试炼一般,长期住在歌德宅邸边上一个逼仄的小屋里,只为证明自己是一个合格的私人秘书,不会被歌德所解聘。

哪个文化人都期待有这么一位秘书。艾克曼的追随和陪伴,对于歌德成为举世公认的大文豪,德意志文化中与英国的莎士比亚和拜伦、西班牙的塞万提斯、法国的蒙田与巴尔扎克彼此齐名的人物,起到了决定性的作用。《歌德谈话录》在1836年出版第一第二卷(此时歌德已去世四年),十二年后又出了第三卷。因为此书的流传,歌德的名声完全走出了德语领域,被欧洲其他地方的人所知。

最关键的是,“谈话录”中的歌德如此完整,其谈话如此高质量,没有人能够找出证据证明艾克曼有任何的夸大和虚构。那么萨弗兰斯基呢?他是一个符合歌德期待的传记作家吗?

他是合格的,在全书的结束语中,他说歌德的生活信念是“成为自己所是的人”,这肯定是“解人之语”。然后,萨弗兰斯基给这个断语做了一系列详尽的说明,尤其是他说到,歌德并不只是自主活动,他也是受到外部所推动的,“许多事作用于他,他接受,改变,对此作答。此外,还有事物下意识地影响他……创造性的行动,对他来说是一种个人与大众的联系。”他还说到十九世纪以来,“新时代”对歌德的种种负面评价,这就更加凸显出艾克曼“谈话录”的意义了。

可是,遗憾也正在此处,萨弗兰斯基太规矩也太保守,他对歌德有一种稍微的仰视态度,一种让他“完成”,变成一座雕像,而非变得更多义也更有趣的渴望。歌德是有极其世俗的一面的,尤其是后半生,上升的年岁带动着他的春心持续荡漾,他写下的艳情文字也是成堆成捆,可是书中所援引的歌德的文字,特别是他的诗作,怎么看都有着一股“主旋律”的气息。因此,我很期待在歌德的下一本传记里,这样的诗能够尽量地少一些:

“爱人啊,唉!自由的歌/却被关进了僵硬的书本中,/它们曾在纯净的天空,/快活地飞来飞去。/时间将毁灭一切,/只有诗歌可以保留!/每一行都要永垂不朽,/就像爱情一样永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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