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史认定邓绥专权，却仍然给她很高的评价，其中一个很重要的原因是：她的继承者汉安帝刘祜实在太差了。

了解明史的盆友们都知道，明朝天启年间天子朱由校的奶妈客氏曾经一度与大宦官魏忠贤联手成为朝堂上最具权力的一股势力，作威作福、肆虐天下。不过，历史上，以奶妈身份乱政的并不只有客氏一人，东汉汉安时期就有一位，若论辈分，堪称客氏的祖师爷。

接下来，让我们热烈欢迎汉安时期第一大势力——“奶妈帮”——粉墨登场。

乳母王圣

奶妈帮之所以能在汉安时期崛起，与天子刘祜的个人经历有很大的关系。出身藩王，后来入京成为天子的他，在宫中朝中均毫无根基，专权国政的邓太后又与他没有任何的血缘关系。刘祜虽然名为天子，实质上只是邓太后手里的牵线木偶，每天所要做的就是乖乖听邓太后的话，以保住自己“木偶”的身份。表面风光无限，内心孤独凄凉。

这种情感上的孤立给了他的奶妈王圣以机会。刘祜在少年时，因被认为具有很高的天资，受到邓太后的垂青，被选立为天子。然而，随着年纪渐渐长大，刘祜也开始变得有些叛逆、不服管教，为邓太后所不满。王圣就抓住机会在刘祜身边咬耳朵，说天子现在已经长大，邓太后却不归还政权，还对天子存有意见，反而对外边的藩王子孙颇为优待，这怕是要对天子陛下不利啊！

刘祜原本就在宫中很孤独，王圣的这番分析也多少有几分道理，而且听上去完全是从刘祜角度考虑的，自然很容易为刘祜接受。不仅接受，刘祜还把王圣视为真心为自己谋利的人，把她当作了自己情感的一个寄托。王圣不仅自己说，还伙同宦官们一起说反复说，让刘祜天天生活在“随时可能被废黜”的恐惧和忧虑之中，由此生出对邓太后和邓氏一门深深的怨恨。

在这样的语境之下，刘祜对周遭环境的认知出现了极大的扭曲。他把相对温和的邓氏归为与霍家、王莽等一个档次的十恶不赦的“专权外戚”，并一心盘算要除掉他们。

在邓太后去世后，刘祜如愿亲政。而他所最信任、仰仗的，仍然还是他的“精神寄托”奶妈王圣等人了。王圣一见荣华富贵的机会来了，一不做、二不休，凭空捏造出邓太后兄弟多次索取废黜天子的历史故事、策划改立他人的事实。

刘祜一听自然勃然大怒，随后，他又在奶妈帮的帮助下，回想起自己之前日夜惶恐、为邓氏所掌控的不堪岁月，立刻就下了决心要“铲除邓氏余孽”。在天子的雷霆震怒下，邓氏一门除邓骘外全部被贬为平民、赶出朝廷，其中重要的几个人物，尔后又在地方官员的“特殊照顾”下，纷纷不堪凌辱迫害而选择自杀。

邓骘因为未曾参与密谋，名义上受到的处罚较轻，只是遣返回封国。但邓骘是个有气节的人，他认为自己所受待遇不公，主动选择与儿子邓凤一起绝食而死。

这件事在朝中引起了轩然大波。朝中很多大臣心里都明白，邓氏是无辜的。在邓绥领导下的邓氏外戚们，一方面严格约束自身行为，不逾越礼法要求，另一方面也勤勤恳恳为刘汉江山做出贡献，虽然也不可避免地专权，但总的来说其功劳远远大于过失，相比于两汉历史上其他的外戚家族，可谓是难得一见的清流。然而，邓太后一死，邓氏一门却在一些别有用心的人的设计之下，几遭灭门的惨祸，这让朝中不少大臣心有戚戚，为邓氏抱不平。

时任大司农朱宠就是一个例子。他亲自脱光上衣，抬着棺材，跑来为邓骘伸冤，上书之后，也知道自己犯了新天子的大忌，自动跑到廷尉投案。时人也多为邓骘等人鸣冤。

刘祜毕竟也不是个嗜杀为乐的人，之前也是因为数年如一日地听着王圣等人的耳边风才会对邓氏痛下杀手的，如今看到那么多人为邓氏抱不平，心中多少也有触动，因此在邓氏的处理上稍稍放松了一下，将此事到此为止了。

此次事件最大的受益者自然是以奶妈王圣为核心的奶妈帮了。他们不仅以天子的名义打击了最大的政敌邓氏家族，还团结了一批愿意阿附自己的前朝大臣，扩大了势力和影响力；同时，通过帮助刘祜实现全面亲政，他们也进一步获得了天子的信任和好感，成为汉安时期最大的一股政治势力。

而汉安帝刘祜呢，虽然结束了自己作为邓太后傀儡的身份，却开始了为奶妈帮做枪使的耻辱生涯。

黑暗时期开始了。

关西孔子

在铲除邓氏的过程中，奶妈帮锻炼了队伍，积攒了宝贵的政治斗争经验，为他们在之后的日子里打下了良好的基础。而由于他们从邓太后时期就表现出的对刘祜“一如既往的忠诚”，在刘祜执政后，这些奶妈、宦官们自然得到了加官晋爵的待遇，助长了他们的气焰。

相比于之前的郑众、蔡伦等人，以王圣为首的一干人等价值观比较肤浅，没有什么大的格局和见识，只知道追求个人的荣华富贵，敛财受贿，好不乐乎。前朝的大臣们看在眼里，认为不是个事儿，便纷纷上书弹劾王圣等人。其中为首的，是位列三公之一的杨震。

杨震，东汉名臣，有学问，有气节，有“关西孔子”的别称。五十岁才出仕，但出仕后就因才德兼备，上升速度惊人。一次路过昌邑的时候，他的一位好友王密来看望他，为了巴结这位政坛明星，王密在晚上秘密地送给杨震十斤金子——其实就是行贿。杨震不动声色地说：“故人知君，君不知故人，何也？”意思是，你知道我是什么样的人，为什么还要做出这样的举动？于是，王密就说出了一个行贿者大多会说的台词：“现在是晚上，没人知道。”杨震正色，厉声说道：“天知、地知、我知、子知，何谓无知者！”王密听后，惭愧而出。

杨震为官，一生公正廉洁，因此家中一向贫困，子孙往往不得不以蔬菜为食，徒步出行。有好朋友劝说杨震多少为子孙置办一些产业，却被杨震拒绝了。他说，我给他们留下的遗产是“清官子孙”的名声，这难道还不丰厚么？

这样一位正直的名儒，自然容不得让奶妈、宦官们秽乱朝纲。他在上书中言辞激烈，不仅摆出了孔子“唯女子小人难养”的著名论断，还点名道姓地将奶妈帮帮主王圣及其女儿骂得体无完肤。

然并卵，刘祜对这番言辞恳切的谏言并没产生共鸣，反而将杨震的上书随手交给了王圣等人，让他们传阅。这样一封上书，自然让奶妈帮上下看得心惊肉跳、咬牙切齿，梁子自此结下。

不过，杨震不比邓氏，他在朝野声望极高，而且为人做官极其正直谨慎。奶妈帮想整他，一来抓不住任何把柄，二来也是忌惮会得罪整个天下，可谓是难之又难。互相看不上的双方就这么僵持了下来。

建光二年（AD121），王圣获封爵“野王君”，而杨震也成为了太尉。大鸿胪耿宝——刘祜嫡母耿贵人的哥哥，此时也投靠了奶妈帮——专门跑去杨震跟前，想要缓和他与奶妈、宦官们的关系。他建议杨震征召奶妈帮重要成员中常侍李闰的哥哥，还神神秘秘地跟杨震说，这是天子的意思，我只是来传个话而已。孰料杨震完全不吃这一套，驳斥道，如果天子有意让我征召，那就应该通过尚书发出敕令才对！耿宝吃了个钉子，只得忿忿而去。执金吾阎显——刘祜正妻阎皇后的兄弟——也跑去向杨震“推荐人才”，同样遭到了拒绝了。同为三公的司空刘授听说了这件事，赶紧把这些人都招揽到了自己手下做事。由此，杨震愈加受到奶妈帮等皇亲显贵们的怨恨。

然而杨震丝毫不为所动，依然保持着他刚直不阿的秉性。同年，刘祜下诏要为王圣修府第，工程搞得规模浩大，十分铺张。杨震毫不意外地上书极力批评，但是仍然没有得到任何的回应。而奶妈帮的马仔们看到杨震得不到天子的支持，便更加肆无忌惮起来，甚至公然伪造诏书，以天子名义征调各种资源、民力大兴土木。

然而，这一次，奶妈帮伪造诏书的事情被杨震抓住了把柄。时值刘祜东巡不在洛阳，杨震仔细地检查了证据，写了一封很详细的报告，打算等刘祜回京后将奶妈帮这群人犯上作乱的事情原原本本地告诉天子——这一次证据确凿，是无论如何也抵赖不掉啦。

奶妈帮得到消息，大为惶恐。他们赶紧找办法应对。刚好，不久前，曾有位叫赵腾的民间男子上书批评朝廷得失，惹恼了刘祜，被定罪为“罔上不道”。杨震曾上书营救，最终未成。他们就以杨震在此事后始终心怀怨恨为由，赶在杨震上书前跑去面见刘祜，让他罢免杨震的官职。

刘祜虽然知道杨震正直，但对他每每摆出道学家面孔对自己说三道四也心怀极大的不满，如今看到这么件事，很快就同意将其免职。杨震为求自保，紧闭门户，却再次被认定为是“不服罪”，刘祜下令让他返回原籍。

杨震五十出仕，在朝中争斗十数年，如今已是垂垂暮年的老者了。他想到自己一身正直清白，却为奸小所害被迫以布衣之身返家，心中怎么也咽不下这口气。等他带领家人来到洛阳城西的夕阳亭的时候，这位老人做了一个决定。他停住了脚步，转过身满怀慷慨地对他的子孙、门徒们发表了一番演说。他说，死亡是士人的常事，老夫蒙受皇恩却不能诛奸臣、禁嬖幸，还有什么面目再苟活于世？言毕，饮鸩而死。

听说杨震死了，奶妈帮更加落井下石。专门派人在陕县截住杨震的丧车，把他的棺木暴露在大道之侧，并谪罚杨震的儿子们代替邮差往来传递文书，作为对他的报复。

史载：道路皆为陨涕。

废黜太子

杨震死后，朝廷归于平静。连戚宦争权也都暂时平息了，因为当时的外戚领袖大将军耿宝早已主动阿附奶妈和宦官，成为他们手下的一条走狗。奶妈帮成功统一了宫廷斗争，主掌了朝政大权。

不过，威胁始终都是有的，而且似乎一个比一个更强大。刚刚斗败了“关西孔子”，奶妈帮就又发现了一个更大的威胁：太子。

太子刘保的身世说起来，也是一把鼻涕一把泪。这位皇子虽然身份高贵，但幼年就经历了各种宫廷斗争、阴谋诡计。他的母亲出身低微，只是个宫人，生下刘保后就被阎皇后毒死了。不过，由于刘祜没有其他皇子，永宁元年（AD120），这位庶出的刘保仍然被立为了皇太子。

当上了皇太子，刘保的生存环境并没有变得更好，反而更加恶劣了。奶妈帮恐怕是看不上这位出身低微的太子，帮主王圣纠集几位主要成员大长秋江京、中常侍樊丰等人诬陷刘保最信任的乳母王男和厨监邴吉，导致二人被杀，让刘保成了彻底的孤家寡人。

不过，刚做完这事没多久，奶妈帮众人便后悔了。因为他们发现刘祜身体不大好。若是按照这样的态势发展下去，很有可能没几年刘祜就要撇下奶妈驾鹤西去，而他们的对头刘保就要成为天子了。思虑至此，众人不禁一阵恐慌。

碰巧，阎皇后由于毒杀刘保生母的关系，也有这方面的顾虑。于是奶妈帮和皇后两相联手，凭空捏造证据，罗织罪名陷害太子和东宫官属，意图将年仅九岁的太子和他的党羽一举歼灭。太子的父亲刘祜展现出惊人的智商——丝毫不信任自己的亲生儿子，完全落入了奶妈、宦官和皇后的操控之中，召集群臣，讨论废黜太子。

群臣之中，早已阿附奶妈帮的耿宝等人自然知道背后的利害关系，立刻表态支持废黜太子。而九卿中的太仆来历、太常桓焉、廷尉张皓等人却提出异议。他们认为，太子年仅九岁，无法辨别是非善恶，根本不能对自己手下的官属负责，即便是东宫官属真的有人心存险恶，太子也无从得知。所以，妥当的解决办法是挑选忠良之臣辅佐、教导太子，而非废黜了事。这道理很简单，但刘祜偏偏着了魔，一点也听不进去，下诏将刘保贬为济阴王。

来历等人仍不罢休，再度找来十几位大臣一同跑到鸿都门力争。然而刘祜始终不愿意让步，而是让中常侍奉诏威胁群臣，“若怀迷不反，当显明刑书”，以入刑想要挟。这招很管用，大多数大臣都纷纷明哲保身，各自回家，唯独来历一人仍然坚持初衷不改，最终被剥夺了官职、削减了封国税赋收入。这一次纷争，再度以奶妈帮的大获全胜而告终。

刘祜之死

大将军、太尉、太子，奶妈帮一步一个台阶地除掉朝中最有势力的人，谁也不是他们的对手。按照这样的节奏，如果刘祜再多干几年，恐怕会亲自把皇位都送到这群人的手里了。不过万幸的是，这样的情况没有发生。不是因为刘祜幡然醒悟，而是这不靠谱的哥们终于死了。

延光四年（AD125），刘祜带着阎皇后和一众皇亲贵戚南下游玩，不料途中忽然得了重病，时冷时热，只得启程返京。然而，病势恶化得很快，在返京过程中便死在了车中，年仅三十二岁。

刘祜的死真的是太及时了，如果他再晚死几年，东汉可能提早就亡国了。

刘祜当政的时期，是奶妈帮一手遮天的时期，简直可以称得上是暗无天日。奶妈帮众人固然可恨，但最令人唾弃的，还是刘祜这位昏庸到骨子里的天子。他前半生生活在邓太后的阴影之下，却没有从邓太后身上学到任何的政治智慧，反倒被王圣这位没什么文化的中年大妈反复洗脑，夺去了心智，最终心甘情愿地成了奶妈帮操控的牵线木偶。相比于后来那些受到权臣胁迫而无所作为的皇帝来说，刘祜这位主动迎合奸人需求、是非不分的皇帝要差劲一万倍。

汉安帝刘祜，彻彻底底的昏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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