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忆义乌丨张涌泉:冯雪峰作品中的义乌话

冯雪峰同志是浙江义乌人,他的整个童年时代都是在义乌度过的,所以从牙牙学语的那一天起,直至高小毕业,他所听到的、运用的都是地道的义乌话。也正是由于这种原因,在雪峰的作品中,就多少残留了这义乌话的痕迹。

雪峰作品中的义乌话的痕迹,在他前期的作品中是表现得特别明显的。这里首先应该提到的就是他的处女作一一收在《湖畔》诗集里的那些诗。例如 :

1.《伊在》:伊在塘埠上浣衣,我便到那里洗澡。塘埠,通常称塘埠头,义乌话。指水塘边用石块等垒起方便洗涤的地方。

2.同上:一天伊在一块地上删菽,我便到那里寻牛食草。 删菽,删汰过密的菽苗;牛食草,牛吃的草。均系义乌话。

3.同上:人们泪越流得多,天公雪便越落得大。落,相当于普通话的下。义乌话称下雨、下雪为落雨、落雪。雪峰的作品中还有这样的例子“过了几天,天落了大雨。"(《百喻经故事・雄鸽和雌鸽》)即其义。

4.《灵隐道上):在到灵隐去的那条路上,我们碰着许多轿子;但我只留眼过一把。 碰着,遇见了之意。着,义乌话中还有“看着”、“听着”等说法,义为看到听到;一把,相当于普通话的一乘。把作量词时,往往用于有把手的器具,义乌话却不受此限。

5.《拾首春的歌》:月夜里夜行真不便,柳阴也太疏得遮不下人影了;郎郎郎郎地唤 着的狗呵,当真一点情面没有吗?

郎郎郎郎,义乌话中模仿狗叫的象声词,狗叫的郎与情郎的郎谐音,作者巧妙地利用了这一点,把在月夜里疏疏的柳影下幽会的情人怕被人发现的心理,生动地传达了出来。

6.同上:无绪的懊恼,绊得我倒在床上了,却连母亲也不宽谅我,说这回的落床又是为女人。落床,躺在床上不想起来,义乌话。

7.《日影已在山网飞去》:(一个过客想借宿,主妇回答说)我们这里是借宿不来的。借宿不来的,义乌话,普通话说成不能借宿的。在雪峰其他一些早期诗中,这种痕迹也可看到:

8.作于1923年的《到省议会旁听》:鸦片烟早已禁止了,为什么他们都像乌烟鬼呢?乌烟,即鸦片,义乌话。

9.作于1925年的《原火》:小孩们,你们不要灭乌了火儿,冬野会吞没你们 。乌,燃着的东西熄灭了称乌,如“炉乌掉了”等等,义乌话。

朱自清在谈及湖畔诗的时候,称雪峰的诗以“自然、流利胜”。我想,适当地使用了有特色义乌话,恐怕不能不说是其中一个重要的原因吧。二

除了《湖畔》等一些早期的诗,这里特别值得一提的是雪峰早年所作的几篇散文《 秋夜怀若迦》、《柳影》和《月灾》。它们叙述的多半是雪峰家庭的情况和他青少年时代的生活,其中有许多句子是用纯乎的口语组成的:

1.《秋夜怀若迦》:纵然秋雨蒙松,横直你会把你衣抽遮她身子,她底身子不会被雨打湿 。横直,反正意(表示肯定),义乌话。

2.《柳影》:我的村子是很小,而且都很穷,只看我的家居然是村中第一份,就可知道的。 第一份,相当于第一户,义乌话称一户为一份。又如《春的歌集·愿良人早点归来》“这时,这山下只有一份农家,这农家只有一个妇人,黄昏屋顶上也没有火烟发起。”一份农家,即一户农家的意思。

3.同上:(母亲)说前半世受婆娘的苦尚未出头,现在又要受媳妇的压迫了 。婆娘,指婆婆(文夫的母亲),义乌话 。

4.同上:我这时微微听到他母亲决意要我家在她十八岁这年和我并亲。我的祖父母开明和我说的时候,我说要结婚也得到我二十五岁。并亲,领养人家的小女儿做想妇,等儿子长大后正式结合为夫妻称为并亲,义乌话 。

5.同上:她到山脚的地上割菜的时候,有人看见她红着脸的从柴蓬中走出来 。柴篷,柴草丛生之处,义乌话。

6.《月灾):那时我更小不知道一切,我用一个指头指月亮,祖母就阻止我,说:“勿用手指指佛佛(月)呵,拜拜佛佛吧。不要在佛佛前面无礼呢…月亮有些年岁要放灾难给大地哩。”上例引号里面的话,是冯雪峰模伤他祖母对小孩说话的口气写下来的,是地道的义乌口语 。

在解放前后的一段时间里,雪峰写过二百多篇优美而深邃的寓言,还改写过一百则印度的《百喻经》。在这里,我们也可以看到若干义乌话的成分在内:

1.《蟹,蛇,龟和知行学说》:(蛇)一口咬住一只田鸡,啯一下吞进肚子里去了。 啯,音国,义乌话中形容东西被呑下的象声词。

2.《狼与弓》:狼隐藏在森林里,看见一个猎人张开一把弓,弹了一下一只飞鸟。它看得非常佩服,却也很有把握地对自己说:“这个,我也会的,因为聪明人是一过眼就学好啦。” 一过眼,看过一眼,义乌话。

3.《野猪、蟒蛇们的和平会议》:但是忽然间,它们又都凶暴地相互指摘着别个的缺乏诚意了。 别个,即指别人,义乌话。

4.《荣膺“流亡王子”的小鸭》:……黄鼠狼因为衔着小鸡,口齿不大灵清地说 。不大灵清,不很清楚,义乌话 。

5.《奇绝的都是平常的》:那国度里天灾就特别的多:譬如人民忽然会上千上万的倒毙 在路上,是常有的事。而据当局验了尸以后的报告,他们可既没有因消化不良,遂萌厌世之心,遽而轻生之类的征象,也不像给仇人或情敌干掉的,甚至也没有生过什么病 ,总之是所谓无病而终;用我们中国粗人的说话,这就叫做“天收”或叫做“天诛”

天收,即天意,义乌话。

6.《单吃盐》:呆子就向主人要了一手把盐来,一口吃进嘴里去。又《猴子的一手把豆》:有一个猴子,从什么地方抓来了一手把子

一手把,即一把,义乌话。

7.《呆子自怪多吃了六个饼子》:(呆子吃了六个半饼后说)“我竟这样的不做人家!前头的六个饼子是多吃的,吃了一点没有用,我只这半个饼就吃的[得]饱饱的了,为什么我不早点晓得,先吃这半个的呢?”

不做人家,不勤俭持家之意,义乌话。

8.《滑头的游方和尚》:(游方和尚)从自己的挂袋里取出了一撮米和芝麻,放到嘴里嚼了一会儿,吐到手掌上,给小孩们看,说道:“哪,我手掌上的东西,真像孔雀屎呢。”

又《杀了骆驼又破了瓮子》:(骆驼把头伸进瓮子去吃小米,头拿不出来,主人便)“拿了一把刀,砍下了骆驼的头,然后敲破了瓮子,把头取出来,还得意地说:“哪,出来了!”

哪,叹词,表示让人注意自己所指示的事物,义乌话。

9.《进到天亮》:山上又有风,天气又冷……他冷不过,就随手拿了一件戏衣来穿上,坐着烤火。

冷不过,抵挡不住寒冷之意。还有气不过、看不过等等,是义乌话中的一种特殊结构。

像上面所举的一些例子,义乌话的成分在雪峰的寓言中表现得特别丰富。我想,这是由于寓言这种来源于民间的文学的体裁所决定的吧!四

除了我们已经谈到的诗、散文、寓言以外,雪峰还写过其他一些文学作品。这包括大量的文艺论文、杂文以及他后期写的一些诗和《上饶集中营》的电影文学剧本。但在这些作品中,我们则很少看到义乌话的成分,下面举的是我们目前所发现的唯一的一例:

《可悲的结交种种·雅的消痛法与幽默》:农民们在最热的时候是赤膊睡在石板上或砖地上……再热的话就连夜里也起来“硼”一下的跳进水潭里去洗一个澡。

硼,是形容物体落进水中的象声词,义乌话。在雪峰的寓言中还出现过“朋童”、“碰东”这样两个词:

《狐理,小鼓与月亮》:一不小心,(小鼓)朋童一下掉进一口水塘里去了。

《奇绝的都是平常的》:野孩子枕着西瓜在河边睡觉,做了一个什么梦,因而连人连西瓜都碰东一下,掉进水里去。

朋童就是碰东,同样也是义乌话中形容物体落进水中的象声词,与硼相比,前者程度轻一些,后者则重一些。

那么,为什么我们刚刚提到的这些作品中,雪峰很少用或不用义乌的口语呢?这固然是因为文艺论文之类文章的体裁限制了方言口语的运用;另外,这些作品问世的时间相对地都比较晚(多数是解放后所作),而这时的雪峰,又不太赞成在文艺作品中多用方言,这恐怕也是一个不可忽视的重要原因吧。

(选自《回望雪峰》,上海鲁迅纪念馆编,上海文艺出版社2005年版,本文有删节)张涌泉,浙江义乌人,浙江省特级专家,浙江大学教授,浙江省语学会会长,国家古籍整理出 版规划领导小组成员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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