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沛 | 江汉访古记——《刑书与道术》附录二

江汉访古记

本文为王沛教授新书《刑书与道术——大变局下的早期中国法》的附录部分第二篇。为方便您阅读,小编在编辑时删去了原文脚注,若需引用,请参照原文本。

今天湖北省的荆州、随州、襄阳一带,江汉滔滔,平原广袤。此地在西周时为周楚势力交会之处。春秋以后,林立的古国相继消亡,而楚国领土急剧扩张。到战国晚期,秦将白起攻陷楚国都城郢,之后设南郡以管辖江汉平原,此地遂被中原王朝所统治。相较于秦汉王朝的辽阔疆域,荆随之地面积并不算大,但是错综复杂的族姓势力相继登场,不同流派的思想文化碰撞交流,使此地文物积淀非常深厚。近30年来,记载早期中国法律制度、法律思想的金文、简牍资料在这里接连出土,数量之庞大,令人叹为观止。华东政法大学法律古籍整理研究所师生于2015年5月4日前往湖北,在荆州、荆门、武汉、随州、襄阳等地考察古代遗址与博物馆,并与考古界的学者深入交流,收获丰硕。

考察团队由6位成员组成,成员分别是华东政法大学的教师张伯元、王沛、王捷、姚远;博士研究生刘丁;硕士研究生黄海。考察路线为:由上海直达荆州,参访荆州博物馆、望山桥墓地、熊家冢墓地、纪南城、郭店楚墓、包山楚墓,并赴荆门博物馆座谈、参观;之后返回荆州,由荆州前往武汉,参访湖北省考古所、湖北省博物馆;再从武汉启程赴随州,参观叶家山、文峰塔曾国墓地出土的青铜器,参观随州博物馆、曾侯乙墓。最后来到古城襄阳,参观襄阳博物馆以及枣阳郭家庙曾国墓地。本次考察活动以荆州、随州为核心,以楚、曾文献为重点,以探研早期江汉平原的法律制度、文化为目标,行程共计8日,于2015年5月11日返沪。考察结束之后,作本文以记之。

考察线路示意图

一、抵达荆州

荆州素为楚文化之重镇。荆者,楚也。《史记·楚世家》云:“文王熊赀立,始都郢”,虽然学界尚有不同观点,但大量证据表明,自春秋晚期以来,楚国都城便迁至今天荆州城北5公里的纪南城处。两千余年过去了,楚都遗址仍然河壕环绕,城垣可辨,而荆州附近众多古代墓葬出土的司法档案、律令文书,更为我们揭示了战国秦汉时代的法律面貌。

5月4日清晨8时39分,考察队成员搭乘动车从上海虹桥站出发,经过南京、合肥、武汉,穿越长江及大别山脉,于当日下午4时12分抵达荆州车站,历时7小时33分。借助高速铁路之便利,“千里江陵一日还”成为现实。荆州车站位于荆州古城之北,出站后乘坐出租车南行数公里,就可看到巍峨耸峙的城垣,由北门进城不久即抵达位于荆州中路的旅馆。待安顿好住宿后天色已近黄昏,结束了简单的晚餐,大家在荆州街头随意散步。步出旅馆东行而南折,古城墙又映入眼帘,由小南门出城,沿城池西行1公里左右,再从另一处南城门入城,南城门内即长江大学文理学院。

今日的荆州城墙完整坚固,周长10.38公里,城外环绕护城河,河滨修有步道以供市民锻炼。据考,此处城垣始建于东汉,三国时关羽筑土城,其遗迹已埋入3米深的地下。此后历代屡有兴废,而其位置大体仍在今址之上,现存城墙则为明清建造。最近20年间,荆州城区之行政建制更改数次,地名的变化甚至会给研究者造成不小的困惑。今天的荆州城区,自汉代以来即称江陵。1949年后,江陵县城为荆州地区行署所在地。至1994年,荆州地区与沙市市合并成立荆沙市,原江陵县城区部分改由荆沙市荆州区所辖,又于原江陵县之东南郊析置新的江陵区,治所在郝穴镇。原江陵县城,则为荆沙市荆州区之治所。1994年新设的那个江陵区,在1998年再度改称江陵县,治所仍在郝穴镇,是为新的江陵县,与昔日的老江陵城区相距甚远。而1996年荆沙市更名为荆州市,荆沙市荆州区亦随之更名为荆州市荆州区,眼前所观之巍峨古城垣,即属此区所辖。以往中国法制史教科书及汉律研究论著在提及大名鼎鼎的《二年律令》与《奏谳书》时,通常说此批简牍出土于江陵县张家山汉墓,而据现在的行政区划,当改作荆州市荆州区张家山汉墓。若要到今天所谓之江陵县寻找张家山汉墓遗址,则会缘木求鱼,一无所获。

荆州城墙示意图

二、荆州博物馆与熊家冢墓地

按照预先安排,5月5日将参访荆州博物馆,并与荆州博物馆原馆长、著名的考古学者彭浩教授座谈。清晨的荆州,车水马龙,十分热闹、嘈杂。由于私家车辆的普及,如今中小城市的交通亦拥挤不堪,上下班高峰尤甚。考察团师生用过早餐之后,沿荆州中路步行向西,过了三义街,车辆渐为稀少,马路变得清净起来。不多时便抵达荆州博物馆门前,而彭浩老师早已等候于此了。

考察团成员首先来到彭老师的办公室座谈。彭老师目前正从事张家山336号汉墓竹简的整理工作。张家山位于荆州城西两公里处。当地所称之“山”,实为平原上隆起的土坡,若不留意,难以辨识其隆起之处何在,这和我们通常所说的山丘之山迥异。荆州出土简牍之地如凤凰山、纪山等“山”,皆是此类土坡,而所谓“包山”,不但无山,其地面因墓室回填,反较平地为低。所谓张家山,亦指这种岗地。张家山岗地为江陵砖瓦厂所在地,因该厂取土而发现了大量东周至秦汉的墓地。1983年发掘的张家山247号汉墓出土了《二年律令》与《奏谳书》,在2001年已全部公布其内容。而1985年秋到1988年出土的336号汉墓竹简,现在仍在整理过程中。作为整理者的彭老师详细介绍了336号汉墓竹简《朝律》《功令》的大致情况,并表示两年后将完成出版工作。

考察团到访之际,适逢荆州博物馆展出新近出土的望山桥墓地文物,彭老师遂带领大家前往展厅参观。望山桥楚墓发掘于2014年10月至2015年1月,南距出土举世闻名的“越王勾践剑”的望山1号楚墓仅500米,而其西南2公里处,即是出土“吴王夫差矛”的马山5号楚墓所在地。望山楚墓坑口长34米,宽32米,自墓葬开口至椁盖深约10米,共有13级台阶,是荆州自1978年天星观1号墓发掘以来,楚墓中规格最高的墓葬。墓葬出土了15枚竹简,其中5枚为卜筮祭祷简,其余为遣册。根据简牍分析,墓主为战国中期楚国的“中厩尹”,中厩尹是主管马匹的高级官员,而墓主尸骨散乱,或为战死后归葬于此。参观完望山桥楚墓特展后,彭老师又带领大家参观了荆州博物馆的其他重要文物,如张家山汉简、凤凰山汉简等,都得睹其原貌。荆州博物馆藏马山楚墓丝织品尤其精美,闻名海内外。经彭老师详细讲解,大家更深刻地感受到了其中的美妙之处。

午后,考察团驱车前往熊家冢墓地。熊家冢墓地位于荆州区的西北处,距离荆州古城约34公里。因望山桥墓地正位于在往熊家冢墓地半路上的川店镇望山村,所以大家先在沿路参观了望山桥楚墓原址。只见墓坑上覆盖了钢质大棚,巨大的坑口上脚手架纵横,如网格般直通墓室底部。顺着搭建于脚手架上的木板来到墓坑中央上空,俯视四方,其巨大的规模,给人留下深刻的印象。

抵达熊家冢墓地时已接近下午4时,此处遗址被考古学界推测为东周(春秋末至战国中期)某位楚王的墓地,现已建成熊家冢遗址博物馆。所谓“熊家冢”,是因这里曾为明清熊氏家族的墓地。先秦楚国君王亦为熊氏,二者姓氏相同,盖为巧合。熊家冢墓葬规模宏大,由主墓、陪葬墓、殉葬墓、车马坑、祭祀坑及附属建筑组成。墓葬曾多次被盗,兼之20世纪70年代修建水渠的影响,主墓封土已遭破坏,西北墓口和两级台阶暴露于地表,现在已重新堆上封土,宛若小山,青草覆盖,游人可攀登至其顶部以观览景色。主墓东北方为陪葬墓,据考证,当为楚王夫人之墓。此墓坑口面积约为主墓的一半,原封土亦遭严重破坏,现在同样重堆封土,碧草萋萋,一如主墓。

熊家冢墓地

尤其引人注目的是,主墓南北侧有数量惊人的殉葬墓——南侧有4列24排,共计92座殉葬墓;北侧有35座殉葬墓。殉葬墓由近及远,依次为殉狗、妃嫔、其他贵族。殉葬墓越接近主墓,陪葬品越多,显示其身份越高贵。登上主墓,眺望南北两侧,殉葬墓整齐排列,历历在目。这些墓地大多回填,其上种植灌木作为标志。南侧紧邻主墓,更是保留了8座未回填的陪葬墓室,以供游人参观。先秦时代,君主去世,贵族殉葬,史书有载。如《汉书·匡衡传》云:“秦穆贵信,而士多从死”。但这些贵族真的心甘情愿去从死吗?应当不然。《汉书·匡衡传》注引应劭曰:“秦穆公与群臣饮酒,酒酣,公曰:‘生共此乐,死共此哀。’于是奄息、仲行、针虎许诺。及公薨,皆从死。”此事《诗经》、《左传》亦曾记叙。然而《左传·文公六年》言:“秦伯任好卒,以子车氏之三奄息、仲行、铖虎为殉,皆秦之良也。国人哀之,为之赋黄鸟。”《诗经·黄鸟》云:“维此奄息,百夫之特。临其穴,惴惴其栗。彼苍者天,歼我良人!”国人哀之,殉者惴惴,社会成员普遍不再认同这种恶俗。殉葬墓自战国中期以后逐步消失,《史记·秦本纪》说“献公元年,止从死”,而这座大型墓地,为我们了解东周的殉葬制度提供了直接的标本。

墓葬区西南部有规模宏大的车马坑,配置分别为二马、四马、六马一驾,古书曰“天子驾六”,一车六马的出现,彰显其墓葬级别之高。如今已在车马坑原址上建设了条件优越的展厅,游客得以直接感触观古代的车马仪仗。

从熊家冢返回旅馆时,考察团特意绕道沙市万寿塔畔,以观长江之浩荡。荆江大堤始建于东晋,号称金堤,历代不断修葺,至20世纪50年代后形成现在的规模。大堤高出地面10余米,望之巍巍。万寿塔建于明代,原本高高矗立在江堤上,如今由于堤防层层加码而矮了半截,超过7米的塔身陷在泥土之中。当地人士对1998年的抗洪场面记忆犹新,谈及当时险情,无不心有余悸。眼前水面开阔平缓,江上船舶徐徐划过,很难想象当年洪水滔天的情景了。江汉平原地势卑湿,如今万里安澜,端赖大堤固定河道。上古洪荒之时并无堤防阻碍,长江奔出三峡,经沙市后分出夏水、涌水等众多支津,漫无边际地向东散去,兼之汉水北注,遂在荆州到武汉间形成沼泽、江湖、陆地并存的云梦大泽,其壮阔景象,如《水经注》所说:“沔水(汉江)又东得浐口,其水承大浐、马骨诸湖水,周三四百里,及其夏水来同,渺若沧海,洪潭巨浪,萦连江沔”。反映战国经济制度的重要文物鄂君启节,其铭文记录了楚国舟车并用从事贸易的境况,正是古代地貌的真实体现。

三、从荆州到荆门

荆州、荆门原来皆属荆州地区。1979年以荆门县城关及其附近地区设荆门市,仍为荆州地区所辖,1983年荆门市脱离荆州地区,改为湖北省辖,自此荆州、荆门在行政区划上完全分离,这也带来了出土文物归属、管理上中的一些问题。由荆州古城至荆门市区,有80多公里路,沿途皆为重要古迹。5月6日考察团在彭浩老师的带领下,由荆州博物馆出发,一路北行,踏访纪南城、郭店、纪山、包山,最后到达荆门博物馆。

上午8时30分,汽车驶出荆州北门,经由襄沙公路抵达纪南城南垣。纪南城距离荆州城5公里。纪南城者,楚之郢都也。所谓纪南,纪山之南也,此名得之甚早。《左传·桓公二年》杜注曰:“楚国,今南郡江陵县北纪南城也。”从考古勘探可知,纪南城自春秋晚期开始营建,直至战国后期,在公元前278年白起拔郢后渐被废弃。纪南城周长15.5公里,面积为16平方公里,是明清荆州城的3倍多。城垣为泥土夯筑,保存较好,残存高度可达7米多,而城墙的宽度尚有10~14米。城外则有护城河环绕,痕迹清晰可辨。时下城内城外皆为稻田,城内还有村庄,居民住宅多为两三层楼房,红色的屋顶掩映在绿树之中。20世纪20年代开修连通襄阳和沙市的襄沙公路,这条湖北省最早的公路,穿越纪南城南垣,纵贯城内凤凰山,斜抵东城垣后,路基压城墙而北上,对古城遗址造成不少破坏。是日我们的汽车就停在公路穿南城垣的豁口处,下车步行向西登上城墙,行至其侧之夯土高台四望,天气晴和,视野开阔,此台就是当地人所称的“烽火台”。

纪南城遗址

“烽火台”之得名,乃以讹传讹所致。城旁的夯土高台,东周时曾有房屋建于其上,据推测,该处遗址或为瞭望台。台基西侧有护城河,现在呈池沼状。向城内北望,隆起的高岗即是“凤凰山”。凤凰山高出地面约10米,很是平缓。凤凰山上有数以百计的秦汉墓葬,出土有数百枚简牍,对研究汉代契约、赋税、律令制度都有重要意义。特别是2004年凤凰山东侧的松柏一号汉墓出土的简牍,记录汉文帝时期发布的“令丙第九”之献枇杷令,对研究汉代律令体系很有价值。献枇杷令木牍现在陈列于荆州博物馆展厅内,而展厅外恰恰遍植枇杷树,果实橙黄,枝叶翠色欲滴。遥想当年,南方的枇杷采摘后需“日夜走”送往长安,不知多少吏民要为此法令付出辛劳。眼前的凤凰山草木茂盛,郁郁葱葱,其东坡下密布东周台基,规模宏大,具备楚国宫殿区的规模,而进入秦汉时代,此地荒为墓葬区,楚文化遗存已遭涤荡。秦汉坟墓遍布宫殿区,打破台基,甚至蔓延到城垣上,都显示出郢都在被秦军攻破后,即被废弃。凤凰山西坡下有古河道自城外蜿蜒流入在城中,汇入另一条古河道后东折穿出东垣,昔日此水可通长江。彭浩老师站在台顶,娓娓谈及当年考古往事,众师生皆听之入迷。彭老师继而咏读屈原《哀郢》之“过夏首而西浮兮,顾龙门而不见”,并指点地名方位。龙门者,郢都之东门也。屈子乘舟行吟,其情其景,宛在眼前。而“曾不知夏之为丘兮,孰两东门之可芜”的诗句,不正是当下的写照吗?

辞别纪南城继续北行,不多远就便来到荆门市沙洋县境内。沙洋县的行政建制亦屡有变化,自1949年以来,或为沙洋镇,或为沙洋市,或为沙洋区;或属江陵县,或属荆门县。1998年重设沙洋县,归荆门市管辖,而大名鼎鼎的郭店一号楚墓就在沙洋县境南部。

郭店1号楚墓是一座小型墓葬,被发现于1993年8月,当时被盗严重,是年10月以后,荆门市博物馆对墓葬进行抢救性清理发掘,出土了804枚楚简,其内容包括《老子》《五行》等大批先秦道家、儒家著作,是当今世界文化史上的大事,影响相当深远。而这些竹简也是研究先秦法律思想史的珍贵资料,特别是对思孟、黄老法律观以及战国刑名思潮的考辨,都有重大价值。而眼下,这座闻名遐迩的墓葬遗址,寻找起来却非常困难。

郭店楚墓位于襄沙公路的西侧郭店村一组,距纪南城9公里。彭浩老师依据记忆中的几处“标志性建筑”,指挥司机将汽车驶进村中小道。这里正处于“新农村建设”的热潮之中,农民大多搬离村落,迁往统一规划的城镇社区居住。原有房舍皆被夷平,所谓“标志性建筑”基本都化为乌有。田间道路坑坑洼洼,狭窄而尘土飞扬,四下人烟稀少,偶有路人经过,亦不晓墓在何处。几经周折,终于抵达墓地所在的郭店村一组。举目望去,荒草间有座砖房,袅袅炊烟升起,似乎有人居住。走进一看,一位大婶正在做饭。彭老师询问郭店楚墓何在,爽快的大婶立刻放下手中的活计,掩门而出,带我们前往墓址。原来墓址就在刚才经过的路边,只不过野草过膝,文物保护单位的标志已经看不见了。田埂边还停了辆工程车,有工人正在栽杆拉线。我们初以为他们正在布设电线,询问后方知这是在安装摄像头。这片低矮的土岗,分布了大量的战国楚墓,摄像头的安置,正是为了监控墓葬园区,以防盗掘。

郭店一带属于纪山墓葬区,此处的战国贵族坟茔不计其数,大量宝藏埋藏其中,故成为盗墓者的天堂。政府对盗墓者的打击十分严厉,仅附近因盗墓而被判死刑的村民就人数不少,但重利之下自有勇夫,看来这个古老的行当还会继续繁荣。纪山亦为一座小山,山坡上有纪山寺。停车探访,发现庙宇建筑多为新建,浓妆艳抹,工艺粗俗。唯大雄宝殿后之“三宝殿”,仍存晚清余风,黑瓦飞檐,高甍凌虚,气度与其他建筑截然不同。然而此殿久已破败不堪,半边房檐坍塌,尚不知将如何维修。

相较而言,包山楚墓的位置就好找多了。离开郭店村,继续沿襄沙公路北行,约14公里后便抵达“包山大冢”。包山位于襄沙公路东侧,现属荆门市沙洋县十里镇王场村管辖。由襄沙公路到包山,需跨过荆沙铁路,而包山楚墓即是为配合荆沙铁路修建而发掘。包山本为岗地,高出周围地面2~6米,岗地上排列有5座战国中晚期的大墓,其中2号墓规模最大,保存最好。其主人官居左尹,在楚怀王时期主管楚国的司法工作。包山2号墓出土竹简448枚,内含大量司法文书,对研究战国法制史具有重要的意义。同行的考察者中,彭浩教授是包山楚简的整理者,张伯元教授撰写有包山案例的专著,王捷老师的博士论文亦是包山楚司法简研究,大家对包山的情感不言而喻。只是现在“大冢”已无影无踪,墓地发掘之后这里成了一个大坑,后来墓坑被回填,回填区略有下陷,所以看起来不但无“山”,相反,要比周围的地面还低洼些。古墓虽已不存,但有新坟出现。包山2号墓前新添两座今人坟茔,去年彭老师、王捷老师来此考察,尚未见此新坟,而今清明刚过,献祭之花枝已摇曳其上。古往今来,天地为逆旅,万物为过客,显赫也罢,平庸也罢,终化一抔黄土。

包山楚墓北接十里镇,此时已近中午,大家遂前往十里镇用餐,餐后直奔荆门市博物馆,与荆门博物馆的工作人员座谈。荆门博物馆的龙永芳馆长热情接待了考察团一行,王捷老师做了题为“包山楚司法简所见案例与诉讼程序”的精彩演讲,从法律史的角度重新梳理简牍、进一步厘清古代司法程序,从中能发现很多有意思的问题。在座各位老师都对法律史,特别是先秦、秦汉法律史如何与考古学的结合的话题十分感兴趣,大家就简牍的字体、形制、编联痕迹、简背记号、红外版本优劣等具体问进行研讨。会后,龙馆长陪同考察团参观了博物馆的陈列,大家如愿以偿地看到了郭店1号楚墓中的两件带有传奇色彩的陪葬品:东宫之师(杯)杯与双龙首玉带钩。前者的“东宫”二字,令墓主身份扑朔迷离,后者在发掘之后得而复失,失而复得,更折射出诸多严峻的社会管理问题。郭店1号楚墓面积不大,级别不高,陪藏品也不算特别丰富,然而其中的文物质地精良,充满文化气息,以致有人猜测墓主可否是陈良、慎到甚至屈原,虽然某些论说或近无稽,但考古之魅力,也正在这里。

从荆门返回荆州,已是傍晚6时多了。次日考察团将前往武汉,并由武汉中转,开赴随州。

四、武汉的一天

荆州、武汉均位于长江之畔,而武汉地处长江、汉江交汇之津渡,三镇雄峙,乃四通八达、人烟辐辏的大型都市。我们从荆州来到武汉后,将溯汉江而上,追寻周代“汉东诸姬”的遗迹。5月7日上午8时10分,考察团从荆州出发,乘坐动车于上午10时2分抵达武汉的武昌火车站,并在武昌火车站附近的宾馆住下。

几年前,华东政法大学古籍所读书会读《左传·桓公六年》至“汉东诸姬,随为大”一句时,恰逢随州叶家山出土了大量西周曾国的青铜器。曾和随是什么关系?古人只知南方之随,不知南方之曾。曾即随还是曾非随,大家讨论很激烈,这时笔者初次对曾国产生了兴趣。后来公布的随州文峰塔墓地出土春秋曾侯舆编钟铭文则基本印证了曾国就是随国的推测,而这个古国,几乎完全是靠出土资料重新跃入今人视野的。曾人作为“诸姬”之一,在西周时深入汉水流域,成为周人布置在南方最前沿的同姓封国,与楚人犬牙交错地居住,彼此防范,互有攻守。东周时楚国日益强大,曾国沦为楚国的附庸。然而曾国仍然势力强大,甚至在吴国攻打楚国的那次著名战争中还保卫了楚国,但最终仍不免被楚国吞并的命运。2012年的炎炎夏日,笔者在我国台湾地区拜访了“中研究”历史语言研究所的陈昭容教授,熟谙两周铜器的陈教授提示笔者应当注意湖北枣阳郭家庙出土的曾伯陭钺铭文,因为这段铭文和法制史的内容息息相关。自此之后,笔者始终沉浸在那18字的铭文中。能亲眼看看曾伯陭钺,亲临出土地踏访,则成了自己的心愿。

曾伯陭钺

5月7日下午,笔者前往湖北省考古研究所,拜访了凡国栋老师。凡老师一直参与随州曾国墓地的考古工作,并对文峰塔墓地出土的曾侯舆编钟铭文有深入研究。提到曾国考古,凡老师如数家珍,侃侃而谈。关于曾人的祖先南公、曾国的族姓归属、曾国文化与周文化、楚文化之间的关系,凡老师都有自己独到的见解。湖北省考古所位于湖北省博物馆的对面,凡老师带领笔者前往湖北省博参观。湖北省博正在举办“穆穆曾侯——枣阳郭家庙曾国墓地考古成果汇报展”,凡老师亲自导览解说。展品如有铭之西周铜器、两周之际的人工制墨、弋射工具、乐器等都给人留下深刻印象。首次轰动世界的曾国青铜器,乃是1978年出土的曾侯乙墓编钟。曾侯乙墓编钟及其他陪葬品也收藏在湖北省博。笔者以前曾来这里参观过,当时就惊讶于编钟、鼎、鉴、壶等礼器的巨大体积:一个名不见经传的小国何以有如此磅礴的气魄,心中对此充满了疑惑。此次顺道再度观赏曾侯乙墓文物,心中转而充满期待,期待亲临其出土地点考察,而次日,笔者就将抵达曾侯墓葬的发掘地——湖北省随州市了。

五、随枣走廊的曾国遗迹

古人从中原的洛阳过方城山至南阳,再至襄阳,最后到江汉平原、云梦泽,所行经的路线要穿过夹于湖北省大洪山与桐柏山之间的随枣走廊。随枣走廊呈西北—东南走向,西北接襄阳,经枣阳、随州,东南抵达云梦。随枣走廊位于汉水之东,这一带自古以来就发现了很多两周遗迹,如云梦县附近的安陆,北宋时曾出土过著名的西周古彝“安州六器”,其中甗铭文云:“王命中先省南国,贯行,艺居在曾”,意思是周王命令贵族中省视南国,打通道路,并在曾国设立行宫。周人南下的诸据点中,曾国最为重要,乃是其大本营所在,而曾国就位于今天的随州,近年叶家山、文峰塔曾国墓地的发掘,表明其国都可能就叠压随州市区之下。

5月8日上午考察团成员们在住宿的旅馆开会交流心得,小结荆州行程,推敲下一步计划。午后3时10分转道汉口车站,乘坐动车前往随州,而部分有事的成员则先行返沪。动车跨越汉江,一路向西北方行驶,车窗外天气晴朗,阳光明媚,高低起伏的山冈上遍植小麦,色泽金黄,麦浪翻滚。途经云梦县城时,铁道边的“睡虎路”路牌从眼前闪过。据考古简报,睡虎地秦简即出土于此。4时20分动车到达了随州车站。

考察团预定的宾馆在涢水之南。涢水原为汉水的支流,后经改造,直注长江。此河流经随州城南,水面宽广。河畔畔杨柳依依,草坪与灌木相间,漫步其中,十分舒适。河南岸丘陵绵延,植被茂密,兼之城市道路宽阔整洁,令人心旷神怡。河北岸则是著名的文峰塔西周遗址了,而今这里高楼林立,完全是现代都市景致,路旁不时有双人自行车驶过,更充满了休闲的气息。

5月9日上午9时许,考察团成员来到位于随州城区西北郊的随州博物馆,拜访了正在这里工作的文峰塔、叶家山考古发掘领队、湖北省考古所的黄凤春教授。考古队的工作地点位于博物馆西门内的地下室内,在此设有库房和办公室。黄教授首先带领大家参观了库房,详细讲解了叶家山、文峰塔墓地出土的曾国文物。叶家山位于随州市东北约20公里漂水之滨的随州经济开发区。叶家山也是一处岗地,高出周围农田8米左右。2010年12月底当地村民平整土地时发现了一批铜器,之后由湖北省考古所主持发掘,出土了大量文物,这是目前所知最早的曾国文物,时间段在西周早期。在叶家山文物库房中,大家首先见到的是数量众多的曾侯谏器。曾侯谏为西周早期的曾国国君,从文物的形态和其他考古发掘可知,曾侯家族具有浓郁的周人特色,风格与中原王朝相一致;小巧的

子鼎铭文事关重大,据李学勤先生考证,其铭文与周初成王的歧阳之盟有关,黄教授谈到自己对此铭文,特别是对

字的释读意见,而看上去并不起眼的两块铜锭,则意味着在西周早期,曾国已可能控制铜料、自制铜器。文峰塔墓地就在市区附近,属于著名的义地岗墓群之一部分,是春秋时期的曾国君主墓葬。这里出土的曾侯舆编钟铭文最为重要,对曾国的祖先,曾、楚、吴的关系都有交代。进入文峰塔库房,大家就被一对手持钺的铜器所吸引。据黄教授介绍,此对青铜器出土于文峰塔111号墓,其中一件残破严重,另一件保存较好。古人持钺的形象跃然而出。而展架上的“随大司马戈”则是在曾国墓葬中首次发现的“随器”,对曾随关系之断定具有重要意义,黄教授兴致盎然地讲述了其发现经过。文峰塔墓地出土文物还在整理之中,库房中的工作台上摆满了有待拼接、修复的青铜器,而墙壁上悬挂着由考古人员拟制的江汉地区周王朝势力范围图,使鄂、曾、楚的三国关系一目了然。参观完库房后,考察团成员与黄教授座谈,了解随州地区曾国墓葬的出土情况、学术界的相关论争,获益匪浅。

与黄教授一道用过午餐后,考察团成员前往随州博物馆展厅参观文物陈列。随州博物馆气势恢宏,展品丰富,其中有尤以安居羊子山出土的西周早期鄂侯诸器、义帝岗出土春秋时期曾少宰诸器及曾仲姬壶、擂鼓墩2号墓出土的战国曾侯器、编钟等最为引人注目。曾鄂对峙、曾国的逐步壮大,都可以从青铜器的演变中反映出来。擂鼓墩2号墓出土九鼎八簋陈列十分有趣,一方面可以看出其礼制等级相当之高,据礼制,这本是天子享有的规格;另一方面铜器工艺又比较粗糙,其中一鼎的三足甚至安错了位置,重心极度不稳。个中原因值得思考。

博物馆西门对面低矮的山岗即是著名的擂鼓墩。顺山坡小路缓缓走去,绿树成荫,时见农人菜园,时闻鸡犬之声,很有野趣。不多时便来到山岗顶部,四下望去,皆平畴沃野,远近景物一览无余,农田、村落、社区、高楼,尽收眼底。时近黄昏,微风吹拂,令人心胸开阔,舒畅无比。古人择选墓址,极用匠心,曾侯乙墓正坐落在这处风水宝地上。曾侯乙墓发掘于1978年,当时为轰动全国的大事,曾侯乙墓出土的上万件文物,现已在湖北省博物馆、随州市博物馆等机构收藏,而墓坑原址则建立展室,可参观其庞大的外椁结构,展室中还悬挂着一些当年发掘时的照片,以供游客参考。曾侯乙生活的时代是战国早期。据文峰塔18号墓出土的铜器可知,曾侯乙之后还有位叫曾侯丙的国君存在过,再后来其国其史皆湮灭无闻了。曾侯乙墓地在战国中期就已被盗,[1]证明此时此地已非曾人所控制,或曾国已亡。巨大的青铜器、规模惊人的编钟都成为最后的辉煌,落水流花终去也。

其实曾人所处的环境,本来就在王朝的边缘。与楚国等南方势力抗衡、互有进退的状态贯穿了整个曾国史,在随州之西枣阳郭家庙的西周晚期曾侯墓地旁,赫然遍布大量东周时代的楚国墓地(九连墩墓地)即是最好的说明。2002年出土曾伯陭钺的郭家庙墓地之侧,2014年又出土了两周之际的曾国国君墓葬,并被列为2014年的全国考古十大发现之一,明天我们将到现场参观其遗迹。

枣阳位于随州之西,再往西则是襄阳。清人储家珩诗曰:“芦陂堰畔柳含霜,八万山头日色黄。行尽重岗九十九,枣阳西去是襄阳。”我们将从随州出发,历枣阳而西,先至襄阳住宿,然后从襄阳东折枣阳,这样做是为了交通和住宿的方便。5月10日上午8时23分,考察团乘坐动车,9时50分即抵达襄阳。稍作休整后,大家先来到襄阳博物馆欲欣赏那件著名的曾伯陭钺,不料这日库房的负责人员赴武汉公干,要到5月12日才能从库房中调出这件文物,而5月12日我们已经返回上海了。无法看到曾伯陭钺,实在遗憾。可是人生、社会乃至万事万物不都是如此吗?希望与失望并存,才是世间之常态——曾伯陭钺,后会有期!午后我们包了辆出租车,赶往枣阳郭家庙。

郭家庙墓地位于枣阳市吴店镇的东赵湖村,从我们住宿的襄阳市樊城区到枣阳市吴店镇,有90多公里,行车需一个半小时。汽车驶离襄阳市区后过唐白河,不久便上了汉十高速公路,郭家庙墓地的首次发掘,即是配合这条高速公路的建设而开展的。车子驶入枣阳境内后,从吴店出口出来,顺中兴大道南行而东折,沿乡村道路开往郭家庙。村道两旁树木笔直,山岗起伏,“行尽重岗九十九”的诗句至为贴切。村中农作物以小麦为主,间有稻田,体现出南北交汇的特征。抵达东赵湖村,一时不能判定墓葬位置,司机遂向村民打听。熟料村民警惕性很高,询问我们是否是来“挖宝的”(盗墓人),众人大笑。后经郭家庙墓地的工作人员解释,这里的确盗墓现象严重,就在我们来的前几天,刚抓获4位盗墓嫌疑人。还是司机聪明,将汽车开上全村的制高点——穿越高速公路的便桥上眺望,马上看到了墓葬区工作机构的活动板房,下桥在村中小道上蜿蜒前进,最后终于顺利抵达郭家庙墓地。

郭家庙墓地俯瞰图

在墓地值班的枣阳市博物馆工作人员热情接待了考察团。广义的郭家庙墓区范围相当大,其中又可分为郭家庙墓区(狭义,北)和曹门湾墓区(南)两部分。眼前正在发掘整理的乃是曹门湾墓区。进入曹门湾墓葬区,首先映入眼帘的是一些规模较小墓坑。这些墓坑均分布在略略隆起的岗地上,不少已经回填。而岗地的最高处,则是一座大墓,呈东西向,墓道长11米,宽7.8米,墓室长11.3米,宽8.5米,深8米。由于刚下过雨,墓坑中都是积水。这座大墓虽然在历史上屡遭盗扰,但仍然出土了大量文物,尤以编钟、编磬、古瑟为重要,这些文物,我们在湖北省博物馆的展览中已经欣赏过了。大墓后面则是车坑、马坑、车马坑。其中1号车坑中排列着实体车25辆,象征车3辆;1号马坑则有殉葬马50匹上下。车坑、马坑上均覆盖着简易的彩条塑料布大棚,里面闷热无比。而连绵大雨则使坑沿有坍塌的危险。墓葬区出土的铜器上有写铸造了“曾子寿”字样,各种迹象都表明,这里是西周晚期至春秋早期的曾国国君墓地。登上大墓旁的土堆向西北瞭望,就是2002年就已发掘的郭家庙墓葬区(狭义),而在那片墓葬区北部台地偏东处,有座带墓道、重棺一椁的墓葬(GM21),曾伯陭钺正是在这里出土。这件造型独特的钺上的铭文说,曾伯铸造了这件兵器,用以推行法律,治理人民。曾伯陭为何许人也?他是曾国的国君吗?他为什么要在兵器上镌刻这样的语句?种种疑问给今人留下无限思索的空间。据现场的工作人员说,2003年郭家庙墓葬区(狭义)发掘结束后,墓坑便已回填,已无痕迹。眼前所见,唯土岗、池塘、荒草蔓蔓而已。

六、襄阳印象小记

5月11日我们由襄阳返沪。在襄阳的时间总计不到1日,中间还往返枣阳一趟。然而在短短的时间里,襄阳仍然给人留下了深刻印象。首先是襄阳博物馆,该馆建在古昭明台的原址上,登台北望,可见襄阳城北门临汉门。襄阳博物馆藏品以三国文物著称,在展厅中,一匹与真马大小相同的青铜马昂首嘶鸣,傲然矗立。这匹铜马出土于樊城,为汉末三国的作品。三国时,关羽攻打襄阳,曹军驻守樊城,关羽初以水淹七军而告捷;后来失荆州,走麦城,其坐骑赤兔之马或许就威武如斯吧。滚滚长江东逝水,浪花淘尽英雄,荆楚江汉,演绎了多少故事!其次是汉水与城墙。与荆州一样,襄阳的城墙保存完好,北垣之外即滔滔汉水。昭明台正对临汉门,这座城门俗称小北门,与大北门(拱辰门)同侧。城楼壮丽,巨大的城砖甚至有的为宋代所制。拱券门内悬“北门锁钥”四字,外悬“临汉门”三字,分别为清代与明代的地方官员题写。临汉门外的江面宽广而清澈。《诗》云“汉之广矣,不可泳思”,而同行的襄阳籍博士生刘丁,却极善游泳于广阔汉水,自言泅渡江中遭遇洪流之惊险往事,令人称叹。其三是襄阳的方言与饮食。欧阳修诗云“嗟尔乐哉襄阳人,万屋连甍清汉滨。语言轻清微带秦,南通交广西峨岷”。“语言轻清”,的确如此,今日的襄阳腔调接近河南南阳,儿化音多,言情状景,活灵活现,与武汉、荆州差异很大。襄阳饮食则偏辣,豪爽。早餐的标配为牛肉面与黄酒。清晨在街头食肆用早餐,牛肉面店铺旁为牛羊肉铺,铁钩悬挂肉扇,霍霍磨刀割卖。常有时尚少女落座于大排档,对老板喊说“一碗面、加碗酒”,喝酒吃面,正可谓“嗟尔乐哉襄阳人”。

襄阳博物馆三国铜马

5月11日上午9时50分,考察团乘坐动车离开襄阳,12时26分抵达武昌车站,然后从武昌火车站搭乘地铁到武汉车站,乘坐下午3时1分的高铁,于晚上7时53分抵达上海虹桥车站,本次考察顺利结束。回到上海后,硕士生黄海在5月15日下午华东政法大学法律古籍整理研究所的读书班上做了相关考察的报告。参加考察的成员们听取报告,并对其中的细节加以讨论、修正,此后笔者整理相关资料,撰写了这篇考察记录。错误之处,祈请读者诸君指正。博士生刘丁绘制了考察线路图,在此特致谢意。

2015年6月4日初稿

6月28日定稿

本文原刊于《出土文献与法律史研究》(第4辑),上海人民出版社2015年版。

华政法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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