海明威是怎样升起的

麦克斯•珀金斯是20世纪美国文坛最重要的编辑,菲茨杰拉德称他为“我们共同的父亲”,海明威把《老人与海》题献给他以表达敬意。本文节选自他的传记《天才的编辑》一书,讲述一代文豪海明威被发现的过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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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24 年 12 月,一个包裹送达纽约市海关,里面装着一本在法国出版的短篇小说集《在我们的时代里》。作者就是几个月前菲茨杰拉德说到的“那个海明威”。直到 2 月下旬,珀金斯才看了这本集子。其中好几篇讲述了一个参加过世界大战的密歇根年轻人尼克·亚当斯的生活。珀金斯告诉菲茨杰拉德,这本书“通过一系列简短的情节,取得了极好的效果,写得简洁、有力、生动。海明威把他眼中的当代景象,出色、紧凑、完整地表现了出来”。

海明威的写作具有一种特别的气质,为珀金斯前所未见:读过那些不连贯的短句很久以后,那些锤炼过的文字依然难忘。珀金斯写信对海明威说:“场景和事件描写中的力度,还有它们相互间的有效联系,都让我印象深刻。”他进而说:“从实际收入考虑,我怀疑我们能出版此书;它这么薄,按照惯例定价销售,书店没什么利润空间。这很遗憾,因为你的写法显然就是让你在很短的篇幅里表达自己想说的内容。”

△年轻时的欧内斯特·米勒尔·海明威

珀金斯想到,海明威可能在写不会遭到如此反对的其他东西,于是他保证道:“无论你眼下在写什么,我们都会以最大的兴趣考虑。”

五天后,珀金斯又给海明威写了一封信。他听说海明威在写另一本书。“希望这是真事,也希望我们可以拜读,”珀金斯写信给海明威,“如果你给我们这个机会的话,我们肯定会兴致勃勃地马上就读。”

七个星期过去了,海明威仍杳无音讯。这是麦克斯头一回遭遇海明威跑到世界不知哪个角落无影无踪的习惯。这次他是在奥地利的施伦斯滑雪。海明威回到巴黎就看到了珀金斯的信,很为他的诚意振奋。然而,就在几天前,他已经答应了另一个在阿尔卑斯山与他联系上的出版人。他告诉麦克斯,他得在看了博尼与利弗莱特出版社提交《在我们的时代里》的合同之后,才能知道怎么跟麦克斯正儿八经地谈。为了向珀金斯表示感激之情,他表示有兴趣在斯克里伯纳出书,还提出了几个写作计划。他说他觉得长篇小说“是种非常做作、被写滥的形式”,哪天他要写一本深入研究西班牙斗牛的书。海明威对自己想出这种不合常规的点子得意洋洋,也试图暗示他这样的作者对出版人来说前景并不好。

△威廉·麦克斯韦·珀金斯

“真是倒霉透了——我是说我。”珀金斯回信说,为自己没能早点找到海明威而懊丧。他请海明威记住,至少斯克里伯纳是最早打算在美国给他出书的出版社之一。他写信对菲茨杰拉德说:“关于海明威,情况很不妙。”

1925 年春天,菲茨杰拉德夫妇在巴黎一幢无电梯公寓楼的五楼租了一个套间。 5 月,他和欧内斯特·海明威初次见面。海明威觉得菲茨杰拉德“长相俊美得过分”。那个月,菲茨杰拉德酒喝得很凶,在丁戈酒吧和海明威见面的时候醉得直打瞌睡。欧内斯特发现菲茨杰拉德每举杯喝一次酒,脸色就为之一变。四小杯威士忌下肚,肤色就跟骷髅头似的。菲茨杰拉德发觉海明威是个“极有魅力的家伙”,很喜欢看珀金斯的来信。“如果利弗莱特无法取悦于他,他就会投奔你。此人前途无量,才二十七岁。”

到那年夏天,司各特和欧内斯特见面的次数越来越多,有时是在格特鲁德·斯泰因家里。斯泰因家大客厅的四壁挂满了年轻的毕加索、塞尚、马蒂斯和其他尚未成名前她就赞助的现代派画家的作品。珀金斯从未见过斯泰因小姐,但很敬佩她写的小说《美国人的形成》。不过,他写信对菲茨杰拉德说过,他比较怀疑许多读者对她重复的、印象主义写法会有耐心,虽然“这种写法令人印象深刻”。菲茨杰拉德和海明威觉得她在场的气势至少就跟她的写作一样居高临下。他们喜欢与其他客居巴黎、顺便来访的美国文人一起混。

海明威和菲茨杰拉德开始结伴远行,菲茨杰拉德幼稚的不切实际总是为这些远行增添说不出的麻烦。有次旅行,海明威开着司各特的车从里昂穿过“金丘”,他兴致勃勃地给麦克斯·珀金斯写信说此行趣事。一开始,菲茨杰拉德就误了从巴黎来的火车,两人一路喝了许多酒,在马孔内地区几番徒劳无果地追猎,以海明威的结论告终:“永远……别和你不爱的人出游。”珀金斯回信说:“我出游只去过波士顿、费城和华盛顿,同伴就是那些吸烟车厢里的人。”

△海明威(左)和菲茨杰拉德(右)

海明威最初极为喜欢和敬重菲茨杰拉德;他认为《了不起的盖茨比》“绝对是一流之作”。但从一开始,他就对司各特的幼稚感到不耐烦,虽然他比菲茨杰拉德小三岁,对他的态度却像是父亲。到 1960 年海明威在早年巴黎写作生涯回忆录《流动的盛宴》中写到他们第一年的友谊,他的语气已经从父亲式变成恩人式了。他记得读完菲茨杰拉德的小说,“就明白不论司各特干什么,也不论他的行为表现如何,我应该知道那就像是一场病,我必须尽量对他有所帮助,尽量做个好朋友。他有许多很亲密、很亲密的朋友,比任何我认识的人都多。但是不管我是否能对他有所裨益,我愿意加入其中,作为他的又一个朋友。既然他能写出《了不起的盖茨比》这样卓越的书,我坚信他能写出一部甚至更优秀的书来。”

2

麦克斯也想与海明威建立某种关系。《斯克里伯纳杂志》刚收到他的第一篇投稿《五万美元》。珀金斯发现这个人的写作“像清爽的凉风一样令人精神为之一振”。令珀金斯大失所望的是,杂志并没有马上接受稿子,而是要海明威压缩篇幅。麦克斯写信告诉司各特:“我希望,对他投的第一个短篇,我们还是不提要求为好。因为海明威是那种兴趣更在于创作而不在发表的作家,对于在篇幅上非得符合某种人为规范的要求,他可能会反感。”海明威的确没有删稿子,声望同样卓著的《大西洋月刊》马上就刊发了这篇小说。麦克斯担心这会导致作家不跟斯克里伯纳出版社签任何合同。菲茨杰拉德对珀金斯的处境深感情。 1925 年圣诞节后,他写信对麦克斯说:“我希望利弗莱特对欧内斯特丧失信心。”

△《流动的盛宴》

奇迹发生了。几天以后,赫拉斯·利弗莱特果然失去了信心。他给海明威发电报说:“《春潮》退稿,耐心等待《太阳照常升起》写完。”这一新闻刚传到菲茨杰拉德耳朵里,他就写信告诉珀金斯:“如果他自由了,我差不多可以肯定让你先拿到那篇讽刺小说,然后如果你扫清障碍,就可以把那个小说整个儿签下来。”

《春潮》是一个两万八千个单词长的小说,讽刺的是舍伍德·安德森和他那种感伤风格的模仿者。菲茨杰拉德喜欢它,但说这本书不会畅销,利弗莱特出版社的编辑退稿也是因为他们出版的安德森新作《暗笑》十分畅销,已经第十次印刷,而《春潮》是“对他近乎恶毒的嘲弄”。司各特认为,现在看来,只有在珀金斯先出《春潮》的情况下,海明威才会把其他书给他。他说,海明威收到利弗莱特的电报后,想过直接找斯克里伯纳,但又因为这家出版社出了名的顽固保守而举棋不定。

书业中消息传得飞快。几天之内,阿尔弗雷德·克诺夫出版社、出版人阿尔弗雷德·哈考特出版社都对海明威的书稿表示了兴趣。菲茨杰拉德催麦克斯快行动。不过,海明威无意欺骗珀金斯,早在几个月前,他已经答应了珀金斯。

△《春潮》

海明威告诉菲茨杰拉德,把稿子先寄给珀金斯,他觉得是在拒绝一件“有把握的东西”,换来的会是出版的延期和冒险。但基于书信来往和菲茨杰拉德的介绍对珀金斯所形成的印象,海明威愿意冒这个险。他写道:“对斯克里伯纳也有信心,愿意和你在一起。”哈考特出版社一向海明威提出付预付金,菲茨杰拉德就通知珀金斯,假如他能马上写明他们将不加附加条件地出版这部小说和那部“没有前途”的讽刺小说,他就能拿到海明威的小说。珀金斯很想完全照办,但又不得不坚持出版社在图书品位上的方针。他发电报给司各特:“版税 15 %,若他要求,也可付预付金。讽刺小说亦然,无其他异议即出版;海明威小说极好。”

麦克斯尽了最大努力。他在给司各特的信中解释道:“社里担心的是那篇讽刺小说……可能会受压制。实际上,在这些方面我们无话可说,因为根据斯克里伯纳出版社的方针,有些类型的书显然是不会出版的,假如像拉伯雷般讽刺到了任何极端的程度,就可能被拒。”

麦克斯担心他在电报中提的条件太苛刻,做好了失去海明威这个作者的心理准备。他向司各特承认哈考特是家令人尊敬的出版社,但认定海明威如果由斯克里伯纳出版会更好,因为“我们对作者绝对真诚,一旦信任作者的写作水准和作者本人,那么即使有长时间的亏损,我们仍会忠诚地支持他们。海明威需要的也许应该是这种出版社”。珀金斯说:“因为我认为他不太可能一下子赢得大批读者。他的书应该由一家相信他的作品水准,并愿意为了培养读者而赔钱的出版社来出版。虽然没有这种支持,他肯定也能依靠自己的力量获得认可。”

△海明威(左前)在巴黎

当了几年收入微薄的自由撰稿人,海明威认为出头的日子到了。他决定去纽约,那样很多事情可以马上拍板,不用为了报价、谈条件磨几个星期。他可以亲自把《春潮》和新的小说交给新的出版社,要是贺拉斯·利弗莱特选择争抢,他就可以名正言顺地采取行动。“你听他海明威讲,简直会相信利弗莱特已经砸了他的家,抢了他几百万,”司各特写信对麦克斯说,“但这全出于他对出版一窍不通,他只知道那些神经兮兮的杂志。他太年轻了,又远在异乡,感到无助。你肯定会情不自禁喜欢他的——我认识的好人里,他是一个。”最后,菲茨杰拉德就这个话题着重提醒麦克斯,尽快搞定海明威签下《太阳照常升起》。

海明威于 1926 年 2 月 9 日抵达纽约。他与贺拉斯·利弗莱特友好地分了手,经过辗转反侧难以入眠的一晚,他去见了麦克斯·珀金斯。麦克斯提出为《春潮》的优先选择权和没看过的《太阳照常升起》支付 1500 美元预付金。海明威握手成交。

珀金斯特别感激菲茨杰拉德倾力帮助他敲定这个作者。“这家伙非常有趣,喜欢谈斗牛和拳击。”麦克斯写信告诉司各特。

司各特也为斯克里伯纳签下海明威而高兴。他回信说:“他回来后,我跟他在巴黎见了一次。他说你很好。”

海明威回到了奥地利,在 3 月底之前改完《春潮》的校样,也把《太阳照常升起》的初稿写好了。然后他回到巴黎,打算在初夏时节去“耍耍斗牛”。麦克斯赶紧警告这位新作者:“你可别在飞行或者斗牛中送命啊。”海明威回信说,他可不想让《太阳照常升起》成为一部遗作。

△《太阳照常升起》

3

一个月后,欧内斯特把这部小说稿寄给麦克斯,并附有一封他所谓“胡言乱语的长信”。他说,稿子还需改进,不过估计珀金斯一定着急看这闭着眼睛乱买的货色。海明威以为这位编辑一定急于“看货”,对他信里写的其他内容没什么兴趣。但麦克斯关心他信中的所有信息,尤其是此时已经与海明威关系非常亲近的菲茨杰拉德的消息。司各特已经从最初交一个新朋友的热切心态中松弛下来;欧内斯特虽然依旧敬重菲茨杰拉德的作品,但已不再认为他是年轻一代作家理所当然的领军人物。事实上,欧内斯特此时尤以长者自居。他颇为菲茨杰拉德时常操心钱的问题而触动,决心帮助他。过去几年他自己从欧洲的文学杂志获得的微薄稿费收入尚不足以应付家用,还需妻子哈德莉从家族基金中拿钱出来贴补。现在,斯克里伯纳出版社给了他一大笔钱,他手里活络了,便心血来潮打算做一些壮举。他对麦克斯说要把所有版税都送给菲茨杰拉德,还写信给菲茨杰拉德说他刚叫来律师,指定司各特为其遗产继承人。菲茨杰拉德是否觉得此举荒诞不经如同儿戏,那就无案可查了。

一旦海明威与斯克里伯纳签约,麦克斯自然而然就成了欧内斯特与司各特两人之间文字友谊的调解人了。在菲茨杰拉德 1940 年去世前,麦克斯的办公室一直是交流感情的地方,尤其是当两人想要交流但又要避免起冲突的时候。

△海明威和菲茨杰拉德的友谊

麦克斯收到海明威书稿的时候,司各特正在蓝色海岸的瑞昂莱潘镇,享受“一个灿烂的夏天”。欧内斯特还在巴黎,接连下了三个星期的雨,他行动不得,时常苦于失眠。珀金斯的下一封信来得正是时候,像是一帖补药:

在我看来,《太阳照常升起》写得非常出色。别人写不出更有生气的书。所有的场景,特别是他们翻越比利牛斯山脉来到西班牙的那些场景,还有他们在冰冷的河里钓鱼,公牛和犍牛被赶到一块儿,在一个斗牛场里斗,这些场景都描写得栩栩如生,令人身临其境。

珀金斯认为这本书堪称艺术之作,“好得惊人,尤其令人惊叹的是它牵涉到那么多的体验和情感,却极为技巧而又不露痕迹地将它们糅合为一部完整的佳构。我只有向你致以最强烈的敬意”。

△海明威与公牛

纽约出版界开始传言,并非所有珀金斯的同事都像他这样看重这本书。亨利·霍尔特出版社的编辑查尔斯·A. 麦迪逊说,珀金斯将会发现,“要说服老斯克里伯纳出版一本包含脏话、下流对话的书”,并非易事。管一条雌狗叫“母狗”是一回事(尽管这个掌管着出版社的老头也曾骇然发现《了不起的盖茨比》中也有相同比喻),但拿它来称一个女人是另一回事——在这本书里,女主人公勃莱特·阿施利夫人就是一例。麦克斯挺担心,便带着《太阳照常升起》的书稿回家跟妻子路易丝讨论。他解释说,问题还不仅是某些字词,海明威的写作主题也令人惊骇。路易丝凭直觉明白了情况,她握紧一个拳头,对丈夫说:“麦克斯,你得站出来,力争出版它。”

几天以后,斯克里伯纳出版社召开每月一度的编辑部会议,讨论刚收到的书稿。此时的查尔斯·斯克里伯纳已经七十二岁,但他的咆哮还是中气十足。出版下流东西对他而言是不可想象的;防止“肮脏的书”玷污他的出版品牌是重中之重的事。他已经被海明威的书惊得目瞪口呆,但还是保持理智,在编辑部会议前先找了他的老朋友、波士顿的罗伯特·格兰特法官,听取他的意见。七十多岁的格兰特也是位小说家。他也对海明威粗鲁的文字大吃一惊,但非常喜欢小说的大部分内容。“查尔斯,你一定要出这本书,”法官判定道,“但我希望这个年轻人以后会后悔。”

约翰·霍尔·惠洛克还记得,走进编辑部会议时,他心想:“即使有格兰特法官的意见,但“查尔斯·斯克里伯纳不会允许他出的书里出现粗俗亵渎的内容,因为那无异于邀请朋友把他的客厅当厕所使”。

△斯克里伯纳出版社

围绕《太阳照常升起》的争论骤然升温,麦克斯·珀金斯辨称这个问题已经超出这本书的范围了。他后来写信对当时未在场的小查尔斯·斯克里伯纳说,他已经在会上断言,“这是我们争取年轻作家的关键一步,我们已经在为外界给予的‘极端保守’评价(虽然这种说法并不公平,且不无恶意)而付出代价。假如我们退稿的消息传出去——这一定会传出去——那这顶帽子我们就戴定了”。

查尔斯·斯克里伯纳耐心地听着珀金斯坚定的阐述,这一幕一定让他想起 1919 年麦克斯为菲茨杰拉德辩护的情景。他听着,缓缓摇头。年轻编辑拜伦·德克斯特私底下爱传播社里的小道消息,他后来悄悄告诉马尔科姆·考利:“珀金斯代表了新思想,社里的年轻一拨都很支持他。我记得危机的那一刻……老查尔斯·斯克里伯纳当时还大权在握——说一不二。我们都知道珀金斯必须为海明威尽力争取,某天晚上有人压低声音说,查尔斯·斯克里伯纳已经拒绝了这本书,珀金斯要辞职了。”

这些事情并没有发生。投票表决后,珀金斯回到办公室,给小查尔斯·斯克里伯纳写信:“我们通过了——不无疑虑。”他坦言,他关于出版社声誉的个人看法“对这一决定起了很大作用……我到最后才想到,尽管大家不无担忧苦恼,但赞成票还是以微弱优势胜出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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讽刺小说《春潮》于 1926 年 5 月 28 日出版。麦克斯写信告诉菲茨杰拉德,书“得到了一些好评,但并非所有人都看懂了”。麦克斯本人在书中看到的是尖刻的机智和真正的幽默,这使得它免于“一味挖苦”。不过,麦克斯说,他最大的兴趣还是在于《太阳照常升起》,对它的出版他都快等得不耐烦了:“那里面展现的天赋要高于我从《春潮》中得出的推断。我对《春潮》的评价不太高。”

从风格到主题,《太阳照常升起》不同于珀金斯以往编过的、甚至读过的任何一本书,这使得他对提出修改意见极为犹豫。司各特·菲茨杰拉德从法国来信建议麦克斯仅要求作者做最低限度的改动,因为海明威已经“被之前那些出版人和杂志编辑对他作品的处理弄得很沮丧”。

△菲茨杰拉德在巴黎( 1920s )

在《流动的盛宴》中,海明威说他在把《太阳照常升起》改完寄给斯克里伯纳出版社之后,才让菲茨杰拉德看了书稿。事实上,菲茨杰拉德在那年春天已经读了,并且写了评论意见寄给作者。他说,一旦读者读到前 15 页之后,就会觉得这本书写得“真他妈好”。这 15 页主要是介绍勃莱特·阿施利夫人和罗伯特·科恩。菲茨杰拉德觉得写得太松散。他说,它们呈现出“一种趋势,那就是啰里啰嗦地把某件刚好吸引你的轶事都囊括或者(像通常都会发生的那样)牢牢记住。”

收到信几天后,海明威向珀金斯提议把那 15 页都砍掉。这让珀金斯很为难。他同意海明威说的,开头部分交代的信息在整部作品中都有了,因此从这个角度来说,的确是没有必要的。但他说,这部分材料“在这里写得不错……对于一个不知道你写作风格、甚至对书里很多地方会觉得奇怪的新读者来说,这样的开头很有帮助”。珀金斯让作者自己决定,并强调说:“你的写作只像你自己,我无意评判,也没有评判的信心。”

但在其他地方,麦克斯就不那么犹豫了。他觉得,《太阳照常升起》的问题主要不在于一个个的章节,而在于单个的字词、短语——珀金斯知道,污言秽语和不堪的人物描述可能导致整本书被禁,引来诽谤官司。他还在信里对作者说,至于语言,“大多数人受语言的影响更甚于事物的影响。我得说,对事物十分迟钝的人对某种词也是十分敏感的。我认为有些词最好避免使用,这样我们也可以让人们专注于这本书的内容本身,而不是分心去讨论毫不相干的表面问题”。麦克斯认为书中有十来处不同的段落可能会触犯大多数读者的敏感神经。他说:“如果因为许多低级的、只关心下半身问题的弱智叫嚷,而使得这么一本有新意的书遭受冷落,那可真是划不来。”他接着说:“你也许不会理解这种讨厌的可能性,因为你在国外待的时间太长了,感受不到那种氛围。那些整天呼吸着污浊之气的人抨击某本书,不仅仅看它是不是色情淫秽(这个理由在这本书里是站不住脚的),还看它是不是“正派”,指的就是用词。”

“我当然相信你的作品艺术上的正直。”麦克斯说,但他还是督促海明威尽可能减少令人反感的粗口。

△节选自《太阳照常升起》

海明威回信说,在语言的使用上,他可以想象麦克斯和他的立场一致。每一个字词,无不是经过他推敲是否有其他词可替代再使用的。在接下来的一个月里,他埋头对校样做最后的修订,尽可能删去他认为可以删除的词。到 1926 年 8 月底,他已处理完珀金斯指出的不妥之处:将书中写到“有史记载”阳萎的亨利·詹姆斯只称作亨利;对直接提及的在世作家或删或改;用破折号代替那些下流字眼;描写西班牙斗牛时不再提它们那“令人尴尬的下体”。但在提到勃莱特·阿施利夫人时用的“婊子”一词则仍保留,因为海明威坚持说,他用这个词从来不是“点缀”,而是必需。他说,如果《太阳照常升起》确属亵渎之作,那他和麦克斯也只能认了,就指望他下一本书会写得“神圣”一些吧。他已经在考虑他想写的许多短篇小说了,关于战争,爱情,以及老套的主题“为生活奋斗”。

另一次编辑上的讨论主题是书开头的卷首语。海明威想要一段卷首语,能够设定一个对他来说很重要的主题,即他这一代人在一战后的动荡漂泊中对自我身份的抗争追寻。在《流动的盛宴》里,海明威写到了他是怎么突然想到这个卷首语的。他说格特鲁德·斯泰因“当时驾驶的那辆老式福特 T 型汽车的发火装置出了些毛病,而那个在汽车修理行工作的小伙子在大战的最后一年曾在部队里服过役,在修理斯泰因小姐的福特车时手艺不熟练,或者是没有打破别的车子先来先修的次序而提前给她修车。不管怎样,他没有认真对待,等斯泰因小姐提出了抗议,他被修理行老板狠狠地训斥了一顿。老板对他说,‘你们都是迷惘的一代。’”后来她对海明威说道:“你就是这样的人。你们都是这样的人,你们这些在大战中服过役的都是。你们是迷惘的一代。”

△“迷惘的一代”代表人物们

海明威觉得这最后一句话用来形容《太阳照常升起》里的人物非常贴切。他在信里对珀金斯说,他要把斯泰因小姐的话和《旧约·传道书》中引出的一段话并列放在一起作为开头的卷首语,这段话是这样写的:

嘘气而已——传道人说——嘘气的嘘气……一代老去,一代又来,大地却依然如故。日头升起,日头落下,再气喘吁吁赶回曙色之乡。

这个卷首语引起了珀金斯的很强共鸣。《传道书》是《旧约》里他最喜欢的部分——他曾对女儿佩吉说:“它包含了古代世界的所有智慧。”——他觉得这一卷首语十分妥当,欣然同意。

即使到《太阳照常升起》出版之后的 1926 年秋,海明威仍在琢磨这段卷首语。他问珀金斯能不能把“嘘气而已——传道人说——嘘气的嘘气……”这句删掉。他觉得删掉可以强调这本书“真正的重点”,也就是“大地却依然如故”。珀金斯也同意了。他回信说,大地与人的关系是《太阳照常升起》中最强烈的主题,“大多数评论者在书评中并没有触及这一点。但我时常怀疑,这种情感本身……是否被读书阶层的那些人……所感受到。我相信比较单纯的人是能感受到的”。

麦克斯的同事罗杰·伯林盖姆多年以后写道,《太阳照常升起》“让麦克斯·珀金斯等诸多编辑相信,新一代作家——即使他们也许‘迷惘’——已经找到并掌握了多数前辈作家几乎一无所知的写作方式”。麦克斯写信告诉海明威,《太阳照常升起》的销量从八千册攀升至一万二千册乃至更多,“太阳升起来了……并且还在稳步上升。”

翌年春天,博尼与利弗莱特出版社的一位合伙人唐纳德·弗里德在巴黎拜访海明威,提出愿意支付大笔预付金,只要他肯回到他们出版社出书。海明威直截了当地告诉他,这件事情免谈,他对斯克里伯纳百分之百满意。他知道他们早在《太阳照常升起》上市之前就积极做广告宣传,而过去许多出版社都不要这本书呢。海明威相信是广告宣传最终推动书卖出两万多册。但是,他没有意识到珀金斯本人为这本书付出了多少心血。

对这部小说表达愤怒的意见信几乎每周都会把斯克里伯纳出版社的信箱塞满,然后被转给珀金斯。《太阳照常升起》在波士顿被禁,到处都有气冲冲的读者要求斯克里伯纳出版社对迎合公众的低级趣味道歉,至少也得给个说法。珀金斯已经成为回复此类激动质问斯克里伯纳出版社尊严何在的读者来信的高手;这时候都还有人来信指责那个“满嘴下流话、庸俗粗鲁、自命不凡”的 F. 司各特·菲茨杰拉德呢。珀金斯在给一位海明威的读者回信中说:“出版当然不是只看出版人的个人趣味。他要对他的职业负责,这一责任要求他出版文学界公认文学价值高超的、同时也对这个时代的文明持有批判精神的作品。”他还说:

通常对待这类书有两种观点:其一认为丑恶永远不应该在文学中呈现,虽然它实际上存在,因为它令人不快;其二认为如实呈现它是可贵的,因为它的确可憎可怕,将其公诸于世会令人痛恨。如置之不理或加以隐瞒,则会令丑恶披上虚假的魅力外衣,诱人堕落。

这两种观点孰对孰错,尚未见分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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