母亲的厨艺

我的母亲,一个八旬老太,身体依然硬朗,常常在饭桌上说,如果年轻点多好啊,我就开个小饭馆。我开的饭馆啊,自己榨油,亲自

磨面,自家出产,不施化肥,不打农药,自己养猪,自己孵鸡,自己养仔,自己产蛋。我说,娘,你劳累一年的,也许人家一天就给你吃光,然后呢?母亲涨红了脸,无语。其实,母亲打的是生态牌,她的生态理念,也许最原始,目的最纯洁,我开饭店,我赚钱。

母亲无需再去赚钱,赚钱只是她的一种托词,有父亲呢,父亲一个月六千元的离休金,足可以让他们衣食无忧,但母亲好像放不下她的厨艺一般,每每吃饭的时候,总要拿这句话来警醒自己。这时候,我总要夸饭菜的可口。

娘,我一进巷口,就知道你又炖的虾酱饼(用虾酱和面,然后切条,下锅炖熟,其味鲜美),里面放没放大肉啊,要漂着油才好吃啦。

娘,你这鲅鱼怎么炖的啊,一点儿腥味儿都没有,你们瞧瞧这色上的,一看就有了食欲,不行,我今天要大吃一顿。你看我大姐,跟你学了二十多年的厨艺,现在做的饭还是一个味儿,怎么就得不到你的真传呢?

你大姐啊,不用心,还记得那年你们去她家吃饭,她贴的饼子,揭开锅一看,满锅就一个大饼,还玉米面的,把人们笑个半死。你大姐还有理呢,小的也是吃进肚,大的也是吃进肚,贴一个多省事啊。大姐小的时候,母亲要去挣工分,她因为照看下面弟妹,没上过学。

我总这样贬低别人,配合着母亲,夸她。老人的心就像小孩,沾沾自喜是他们最值得骄傲的财富。母亲虽然没把饭馆开起来,但仍然没有就此把她一身的厨艺珍藏,对家人,对乡邻都不遗余力。

在所有食材中,母亲偏爱茄子。每年秋末的时候,母亲总收到许多家的邀请函,去为他们腌制茄蔫。茄蔫是一道说起来简单,做起来繁琐的小菜,因为味道纯美,母亲做出后,大家也来效仿。说来挺奇怪,无论别家怎么效仿,做出的茄蔫跟母亲的比,只有形近,味道远不及母亲的三分之一。于是,好多人家便不再动手,直接把母亲邀去,为他们烹制。

我试图从信发或同创的超市中,找到茄蔫的原型,抑或茄蔫的衍生品,却失望而归。母亲的茄蔫是独一无二的,是不是母亲的母亲,我的姥姥传给母亲,然后母亲嫁过来,泛滥了全村人挑剔的嘴,也不得而知。有一点可以肯定,每年这个时候,是母亲最累的,也是最兴奋的。

母亲有双大脚,从不吝惜走路。姥姥也曾经试图在母亲小的时候,为母亲裹就一双三寸金莲,无奈破四旧的春风宽慰了母亲,母亲于是就任放肆的双脚,踏遍故乡的每寸土地,喊着英雄的口号,一路高歌。现在,这双脚依旧生风,走东家,串西家,乐此不疲。

母亲教导着年轻的后生,茄子无需太好,拉秧的小茄包子就可以,先竖着一刀一刀切下,再调转个一刀一刀切下,形成相对的十字交叉,这种交叉抻开来,各各相连,不断绝。智慧就在牵连中放大了。接着要蒸熟,蒸的时候要注意火候,大则如泥,无法料理;小则生硬,影响口感。然后要用盖帘一层一层压住,把里面的汁水压干后,再把辅助的作料(花椒、大料、茴香子、芝麻盐等),均匀的撒在交叉的刀缝中,最后下到油锅烹煎。

母亲每天总在细数着谁家没经过她的指导,把茄子切烂了,也没经过她的指点,把茄子蒸成泥了,抑或作料不够,吃起来只有咸咸的,失了茄蔫的尊贵,沦落成了咸菜。

最累的,当属切茄子。母亲本已年迈,加之年轻时落下的关节炎,每切一刀,都是一种疼痛。我有时害怕进家门,因为地上躺满了茄子。

娘,这么多茄子,你什么时候切完啊?

什么时候切完算什么时候吧,你大姐家的,你二姐也要,你大哥也馋,你二哥也吃,还有我们。

那他们自己不会做吗?

不都说我做的好吃吗。没事,多花点功夫吧,反正闲着也是闲着,人老了,有的是时间。

看着满地的茄子,一个茄子最少要二十刀,每一刀要倾注全力,不能偏离,保持间距,那这些茄子要折磨母亲到什么时候呢?母亲未感到时间的漫长,每天早上起来看着一个个被镌刻的犹如艺术品的小东西,才发现,母亲是用时间把我们喂大的。我们贪念的,是永远也吃不够的母爱。

母亲还有一手值得炫耀的,干菜包子。我在河间城里的粥屋也吃过干菜包子,但总觉得味道怪怪,更多沾染了城市味道,比之母亲的,逊色了许多。

夏季里,母亲闲来无事,总要在傍晚时分背上筐头去野地里转转。被炙烤了一天的土地,此时才发泄它们的愤怒,把一腔的闷热,赤裸裸的甩给乡人,母亲汗流浃背。被惊扰的知了,不间断的从这棵树飞向那棵树,不多久,又嘹亮起烦躁的喉咙。蛇随时能见到,潜伏于草间,沉淀着捕食的梦。

母亲总在草多的地方驻足,用刀子拨一拨草间,看有没有蚂蚱飞起。蚂蚱也是一道美食,就跟知了一般,用盐水泡了炸着吃。每次回来,母亲总能逮几串,用草串着,打打牙祭。最重要的,母亲是去打马猪菜。乡人其实是误读了这种菜的名字,马猪菜学名叫马苋菜。可能因了马和猪都吃这种菜,于是,乡人也就这样叫开了,从小我这样理解,不改了。而马是不吃菜的。

初秋的野地,随处可见马猪菜,蓬蓬勃勃,植根大地,用健硕的臂弯拥抱蓝天,不因小就失了梦想。

我小的时候,是把这些菜打回家喂猪的。每天放学后除了投麦糠就是打马猪菜,三五一群的小伙伴,拎着筐头你争我夺。那时家家养猪,马猪菜虽然鼓动了青春,努力伸展,依然不抵我们贪婪的镰刀。有时我们还要赌上一把,把一分的钢镚从砖头上滚下,比谁滚的远,滚的近的要给滚的远的一抱马猪菜。于是每次回家的时候,运气好的总能满载而归,而运气不佳的,又免不了被臭骂一顿。贫穷的快乐就这么简单。

而现在,母亲埋下头,正认真的挑拣马猪菜,一边是开满喇叭的芝麻,一边是青翠的花生,中间的畦背上,铺满了点缀着星星黄花的马猪菜,犹如一条似锦的绸缎绵延至远方。母亲显然是老了,她脊背隆起很高,每次猫腰下去,好像硬生生的在这条绸缎上平添了一个小山包,他割下每棵菜的时候,又很迟缓,像蜗牛拖着一枚重重的壳往前踟蹰的爬行。

母亲从来不去棉花地边打马猪菜,母亲知道,棉花是用农药喂大的,一天不打药,棉花就会萎靡,因此挨着棉花的马猪菜虽然高大健壮,但已经沾染上劣习,吃不得。母亲走走停停,在这初秋漫无边际的野地里,找寻冬日的寄托,很长时间,母亲才挑拣出一筐精致的马猪菜,伴着殷红的黄昏,母亲脚步殷实,挟裹着薄雾,趟着露湿,走在收获的大道上。

第二天早上起来,母亲把那些马猪菜用开水溜一遍,一根根抽开,摆齐,搭晒在阳台上方的铁丝上,有一两个晌午,这些马猪菜就失掉所有水分,浓缩为干瘪的精华,母亲便把它们放入塑料袋,等待冬日慵懒的贪婪。

有的时候,母亲也晾晒豆角的,长长的那种,不过豆角作为菜肴,夏日的饭桌上母亲也做出好几道菜,能剩余的很少,晾晒的也很少,于是,如果在冬日能吃到干豆角馅的包子,是很稀奇的。

更多时候,母亲会把干的马猪菜用水泡一晚上,使马猪菜松散,然后用刀切开,垛烂,喂以大油(用肥猪肉耗的油),掺上肥肉丝,在大锅里用劈柴蒸,这之中,一定要有时间限制的,什么时候装锅,什么时候冒气,什么时候停火,什么时候出锅,每一步马虎不得,往往母亲自己蒸,要一家子给她掐着钟点,好在她每次蒸包子,是我们一家最团聚的时候,大姐大哥、二姐二哥都是一家子一家子来这给母亲赏光的。

包子刚一出锅,你一个,我一个,手都不洗,就填进了嘴里,再看看盖帘上,刚还小山一样的包子,转眼成了平原,看着一个个嘴里流油的儿女,母亲慈祥的脸蛋更加慈祥,这种慈祥,谁的母亲能装出来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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