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95年的秋天

我偶然读到几首古体诗

瞬间被诗中透出的英雄情怀所震撼

问及作者是谁

朋友告知乃一介布衣、深山老者

不久我有幸欣赏到他的书法作品

不看则已，一看则是惊呆了

——粗糙的宣纸上

但见笔力遒劲、行云流水

令人感受到书人合一、物我两忘的境界

后来我又零星了解到

老人精音律、擅医术、懂易经、会武术

是国学大师梁漱溟先生的得意门生

陈静吾生前挥毫中

老人名叫陈静吾（1912—1997）

是一位满腹经纶却终生不得志者

一位挣扎于社会底层

却永葆高贵人格的伟岸丈夫

一位拥有辛弃疾般的传奇人生

却只能在梦中仰天长啸的悲情人物

一、是谁想好了你的一生

陈静吾何许人也？据他的弟子之耀介绍，老人一生命运多舛，充满传奇色彩。1912年出生于山东郯城，幼年丧父，自幼聪颖好学，胸怀大志。后进山东乡村建设研究院深造，深得时任院长梁漱溟先生器重（新中国成立后，老人曾经多次与梁漱溟先生互通信函）。

在一代名师教诲下，老人学有所成——举凡诗词歌赋无所不精，书法亦自成面目。

陈静吾 草书慎独斗方

“烽火照神州，卢沟响炮急。惶惶无他计，救国惟抗日。”“七七事变”时，陈静吾尚是热血青年，毅然投笔从戎，抗击日寇于沂蒙山一带，屡立战功。后在一次战役中，遭日机轰炸，其所在部队被打散，他冲出重围幸免于难。抗战胜利后，先生解甲归田。因战争离乱，家人流散，从此颠沛流离，足迹踏遍七省市，行程数千里。

也许是受山东老乡辛弃疾“便此地、结吾庐，待学渊明，更手种、门前五柳”词句的影响，新中国成立之初，老人挑书箱携妻小一路费尽周折辗转至辛弃疾晚年的隐居地——武夷山麓铅山石塘古镇一处深山老林安家，过上了樵牧行医、闲云野鹤的村居生活，并自号“武夷樵客”。自此，老人找到了安身的地方，一颗流离失所的灵魂也终于找到了停顿的居所。

“文革”期间，老人遭受不公正对待，妻子双目失明，子女辍学，境况异常凄苦，但老人把满腔的感情倾注笔端，创作了大量的诗词和书法作品。

陈静吾 草书册页

潇潇飞布一天秋，四壁虫声无限愁。

不寐静观天海里，幕幕群星向西流。

二、他的眼里噙着狂沙十万里

陈静吾一生困顿，但精神从不沦落。其代表作《多丽·江右怀古》，隐含平民英雄的崇高之美,赋予灵魂高蹈的精神力量，可见其山河情操、天地襟怀：

灵山高，无边烟树迢迢，看林峦山水纵横，天公制出奇娆。宋偏安，忠臣零落，英雄去，万古云霄，风物依然，文章尚在，空使来者叹前朝。自彭泽桃源意远，五柳竟萧萧，匡庐瀑布松涛。管弦音，敲金戛玉，词赋响，起凤腾蛟。六一秋声，临川四梦，老人妙脱更风骚。见人说野狐孤唱，气势撼江潮。江头上，青衫司马，泪湿如浇。

老人一生创作颇丰，所作诗词三千余首。因生活条件太差，有时连一张像样的稿纸也找不出。老人诗情喷涌的时候，往往就把诗词写在废旧报纸边上，或别人丢弃的烟盒纸上。

陈静吾书法

随着岁月更替轮转，大部分诗词都已湮灭在时间的尘埃中，今仅存六百余首，编入《江南行吟丙集》，足供后人研读景仰。

除大量豪放诗词，老人还创作了众多描写田园生活的篇什，如《牧牛》：“小潭牛浴后，雨歇步东峰。牛奔千嶂里，人语万松中。”让人在感受自然空旷之中，油然而生追古抚今情怀。

老人乃武夷山脚下一樵客，受诸多条件限制，他也许永远无法抵达辛弃疾的境地。但他的心灵与老乡是相同的——他们的眼睛里都噙着狂沙十万里。

“绝妙好词有非身临其境而不能悟者。余少时爱读诗词，知其美而不能知其所以美。如李白《菩萨蛮》：‘玉阶空伫立，宿鸟归飞急。何处是归程，长亭更短亭。’分明如画而不知其羁怀之苦也。

今寄江右，每于岁暮寒宵，见群鸟飞集还巢正是此景，心中嗒然。又陈子昂之《古风》：‘前不见古人，后不见来者。念天地之悠悠，独怆然而涕下。’少时读之，但觉其旷达而不知其心境之悲凉凄怆牢骚之满怀也。至读宋诗陈抟之《归隐》诗：‘十年踪迹走红尘，回首青山入梦频。紫绶纵容争及睡，朱门虽富不如贫。

愁闻剑戢扶危主，闷听笙歌聒醉人。携取旧书归万隐，野花啼鸟一般春。’真乃芥千金而不盼,屣万乘其如脱。倒是一种什么境界，今始有悟。观《魏志·焦先传》见焦先以天地为宝庐心无所系，他又是何种境界。南郭子綦隐几而坐，仰天而嘘，嗒焉似丧其耦，他又是何种境界，皆少时不能理会者，今乃稍窥端倪矣！”

老人的这则随感，越时空，逾生死，文史哲禅兼容，酸甜苦辣俱在，是对诗词大境界的感悟，也是对人生大智慧的阐发。

三、我怀有一种神圣的敬畏

有人说，书法其实就是大自然的一种生命形式，优秀的书法艺术作品无不感受着天地的微妙变幻，领悟着山水的真实性情，正所谓“道法自然”。一切伟大的作品，都凝聚着血与泪，思索着生与死！

陈静吾书法

现在回过头来看陈静吾老人，其虽一生颠沛流离、穷困潦倒，却隐忍沉痛，包藏一切。心中有着不可遏制的悲愤与忧伤，但他寄情山水，与世无争，永远保持着一颗纯真的童心，感受着万物的呢喃、宇宙的禅机和生命的诗意。

老人常说：“吾之书最喜月移花影上栏杆。”“随意挥洒，不知何者是好，何者为美，如是而已。”

陈静吾书法

陈静吾，每次听到或念到这个名字，我都要告诫自己，一定要让自己的心静下来，直到进入一个澄明空灵的境界。

后来，我逐渐感悟到“静吾”，其实就是“忘我”。我时常在想，一个人，是不是只有经历大风大浪，才能获得大彻大悟。

陈静吾书法

不然，在那个燃烧的胸膛里，何以静若止水；在那个饱经风霜的心灵里，何以充满向往？即便穷尽所有语言也难以详述老人独有的妙致神韵，欣赏每一幅作品都是与书者进行心灵的沟通与灵魂的对话。

从老人日常生活起居的那份简约、那份平凡中，能够深切感受到老人的超然精神和悲悯情怀。

陈静吾绝笔书

陈静吾老人一生从未参加过展览，没有加入哪个协会，但当你不经意间走近他那诗书合璧、意蕴无穷的作品，内心不得不为他那独具仙风道骨的艺术氛围所浸染。

一个羸弱躯体，却有着高尚的灵魂，让人从中读到高贵，心存礼敬！

（原标题为“是谁触动我的灵魂 ——遥祭武夷樵客陈静吾” 作者： 徐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