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民国年间,说及遵义名产时,产于仁怀县茅台村的“茅酒”,自是其中很为重要的一种。但从现有资料可以看出,遵义名产绝非茅台酒一种。如在近代文人龙振济笔下的遵义名产中,茅台酒尚排在银耳之后。
在《遵义与银耳及茅台酒》一文中,龙振济在叙述遵义建制变迁、历史发展概况和人口等情形后,着重介绍了银耳和茅台酒两种其所认为的“遵义名产”。关于银耳,龙振济写道:
遵义名产有白耳,白耳即“银耳”也,以四川之通江产最驰名,故有“四川银耳”之称,但黔北各县,亦产之。因通江银耳产量有限,川人善贾,常遣人之黔采购经重庆浮江而下,散之各省,购者多无从以辨也。白耳与普通木耳类,非以子栽,乡人秋取栗枫等木,置积山溪,藉其浸润,因微菌附着,遂以产生,摘而烘干,即可售市,取而洗净,清蒸调以糖,颇适口,实则耳固无味也,味在糖耳。顾富贵中人竞购服之,谓能滋补,功同燕窝,视为珍品,故价弥昂,昔年沪上售者,两值数元至十数元,与普通黑耳数铜元一两者,真不可同日而语,即在今日之遵义,亦价不菲,实则白耳之异,特在色白,朵小而密累如球耳。世人乃以其稍异寻常,遂谓其有滋补功,未免涉于臆测,况依近人以科学研究,尚谓白耳远不及黑耳之富维他命质,世人珍之,能不异焉,正若辽东白豕,以白而贵矣。此盖富贵中人,膏粱既厌,惟异是求,商人射利,投其所好,故昂其值,白耳之功能滋补,质之食者,亦未能以事实证明,不啻餐芝长生,一人言之,百人和之,遂著成定论耳。(龙振济:《遵义与银耳及茅台酒:“入川行”之一》,载《逸史》,1940年第1卷第9期,第8页)
在文中,龙振济介绍了银耳著名产地在四川通江,但遵义银耳也以其价值昂贵而知名于世,为“富贵中人”所孜孜以求。当然,龙振济的笔触,对遵义银耳之昂贵的市价,是持批判的态度的。他认为,银耳本身并无味道,且他所处时代的科学研究,便已经证明银耳维生素含量尚不及黑耳。之所以价值昂贵,不过是商人射利,白耳相对难见,富贵中人讲究排场罢了。作为一个地道的知识分子,龙振济对作为奢侈消费品的银耳之态度,由此可见。
遵义茅台镇(来源网络)
在论述了遵义名产银耳后,龙振济将笔触转移到了另一名产——茅台酒。在龙振济笔下,茅台酒是这样的:
遵义名产除白耳外,尚有茅台酒。然茅台酒实产于遵义西北之仁怀县茅台村,俗亦称茅酒。盖以村之名而名酒,茅酒气味芳冽,远胜山西之汾酒,四川之大曲,传茅酒之创制,始于清道咸间,有黔人华某者,官于泸州,为盐运使,自泸运盐入黔,须经仁怀,华见幕中僚属,多山西人,饮汾酒,以其芳冽,思仿制之,偶于茅台村见有泉,水清而甘,因取试制,果成佳酿,后遂家于茅台,就泉作井,取以制酒,尔后美传遐迩,人争购焉,惟今之制者,已不仅华氏一家,因射利者众,故除华氏之“成义”茅酒外,尚有荣华等号,顾论者均谓别家所产,均不若“成义”者佳,因荣华等号,虽亦就其泉水,但以“成义”系取自井中,荣华等号乃浥诸井外余流者,水在井则甘,出井则淡,是以不若成义也。说虽如是,实亦荒诞无稽,欧阳永叔《醉翁亭记》有云:“泉甘而酒冽”,水与酒之关系固有;但未必在井则甘,出井即劣,此大抵与制法又有关系,成义独得其秘,遂故神其说以扬誉耳。闻诸黔友言,“成义”酒不多,购之者众,酒未入锅,而货已先定,故鲜有待售于市者,以是近日遵义贵阳各地所售,“成义”茅酒,皆赝品也。然即“成义”赝品于遵义市间,亦需二元八角一瓶,良不菲矣,又闻“成义”茅酒曾以之赴巴拿马赛会,得优奖,且传茅酒之赴赛也,品者皆誉为第一,虽法之白兰地亦不能比美,与景德之瓷,同可为我国争辉,顾法亦以瓷酒著名,且为大宗出品,倘冠军俱为我国夺,则法之经济将受莫大之影响,会中主持者亦觉不宜取怨于强邦,结果,使我与法平分秋色,以瓷器冠军与我,而以酒冠军与法,茅酒遂在此不平评判之下,乃不得不屈居其次矣。此说虽未可全信,然亦足发我人深醒,盖今之高等华人惟外货是崇,盛筵之上,非白兰地不足以眩其贵,岂知我固有旨酒在耶?可知国人之盲目崇拜,反足贻人笑柄也。然茅酒之在今日,虽已驰誉远近,其所以未能与白兰地争胜世界市场,亦大有因在。以茅酒虽旨,欠宣传则名不著,小制造则不能广销场,无专利则赝品充斥,非薄税则无以与洋酒争衡,倘能改而善之,茅酒亦岂仅如今日之不振耶,然而我国名产,类如茅酒者无亦多多,其奄促不振,大抵亦由于此四因,故余以为政府欲促进生产,苟能就我固有之各种名产,予以奖助,丰其资本,薄其赋税,教以宣传之术,助其推销便利,即大有可观,若更能以政府之力,投巨大资本,大量以经营,则各种名产之输出,即可以富国,其奈国人并未注意及之!尤可痛者,如金山之橙是种本采自新会,且已变味,唯以美人善为经营,今日新会橙之市场反为其所夺,能不慨然!
余过遵义,以非富贵中人,亦无滋补之需要,故未购银耳;又不善饮,虽有名酒,未尝入口,古人有“恨不能生在酒泉”者,能不笑余枉入宝山空手回耶。(龙振济:《遵义与银耳及茅台酒:“入川行”之一》,载《逸史》,1940年第1卷第9期,第8-9页)
若论篇幅,龙振济对茅台酒之着墨,远较银耳为多。就其具体内容而论,龙振济在文中,也颇触及了茅台酒的不同方面。龙振济自言其“不善饮”,故对于茅台酒“未尝入口”,所以其对茅台酒的书写,颇重于知识性的介绍和理性的思考。在文中,龙振济介绍了茅台酒的起源。虽然龙振济亦认为茅酒起源于山西汾酒,但却“远胜山西之汾酒,四川之大曲”,可见时人对茅台酒评价之高了。文中“荣华”,当是“荣和”之误。荣和烧房创设于华家成义之后,但在近代茅台酒的发展史上,也具有重要的地位。其实,成义出品茅酒质量之佳,正如龙振济在文中所剖析的,并不在其水质之异。因成义与荣和等烧房,其取水均是一样。即便是制法上,也基本一样,甚至连酒师都有共用的情形。其品质的差异,在成义为更老的字号,恐在消费心理上形成了先入为主之成见。当然,或许也有其质量较高的缘故,但并不会单纯如作者所言乃因成义“独得其秘”的“制法”。
茅台酒(来源网络)
在龙振济此文中,还为我们提供了一些关于茅台酒市场情形的信息。如其言“成义”之酒不多,“鲜有待售于市者”,亦是当时实情。茅台酒因产自黔北之茅台一地,交通尤其不便,原料购入及成品输出均是大困难。加上其他种种因素,自然难以大规模生产。茅酒声誉日隆,消费畅旺,故销路确实不是问题。作者言遵义贵阳等地所售茅酒,多属赝品。即便其所言不是事实,但也描述了当时茅台酒消费的一大特殊情形。在民国年间,“仿茅酒”在省内外的影响,恐较之今人的认识还要大得多。故龙振济所言之“赝品”,恐是当时所风行之“仿茅酒”。而其售价之昂(如龙振济观察到,在遵义的“成义”赝品,都要二元八角一瓶,远高于一般烧酒),更是催生了更多的“仿茅酒”了。
在龙振济笔下,其对茅台酒巴拿马赛会获奖故事的记录和诠释,亦颇有意思。虽龙振济言“此说虽未可全信,然亦足发我人深醒”。即在巴拿马赛会上,茅台酒与瓷器,均位列一等。但法国也是以产瓷和酒闻名的国家,深恐中国之瓷与酒均得优等,最后会影响到法国的国家利益。故中国瓷器为赛会“冠军”,而酒则为法国之白兰地,故茅台酒“不得不屈居其次”。此种实情为何,一时难以断定。但龙振济笔下强烈的经济民族主义思想,则昭然若揭。实际上,茅台日后对巴拿马赛会获奖故事的敷衍,基本沿袭了龙振济所转述的这一故事情节。因中国贫弱,或是受外国欺凌,并没有给茅台酒以相当的地位,所以演绎出了后续的那些精彩故事。有时候,故事本身如何发展,已经不再重要。而其所表达出的意义,却历久而弥新。
对于当时社会上“高等华人惟外货是崇,盛筵之上,非白兰地不足以眩其贵”的状况,龙振济可谓是深恶痛绝的。近代以来,洋酒输入确实改变了中国酒类消费的版图。尊尼获加威士忌、轩尼诗白兰地等当今知名的品牌,在民国时期就是一般达官贵人宴席上的必备酒品。在抗日战争的艰难时期,政府甚至下令禁止洋酒进口。对酒类消费,也有相当的限制。但有权有势者,并不受此禁令的约束。正如龙振济所观察到的,即便茅台酒在其时已经享誉世界,然仍未能与法国的白兰地等洋酒在市场上争胜,是有着其重要原因的。
“欠宣传则名不著,小制造则不能广销场,无专利则赝品充斥,非薄税则无以与洋酒争衡”。这四点,是龙振济所总结的茅台酒之困境之因由。诚哉斯言也!此数点,确实是限制茅台酒影响进一步扩大的最重要原因。那有没有补救或解救之道呢?龙振济认为也是有的,“政府欲促进生产,苟能就我固有之各种名产,予以奖助,丰其资本,薄其赋税,教以宣传之术,助其推销便利,即大有可观,若更能以政府之力,投巨大资本,大量以经营,则各种名产之输出,即可以富国”。一方面可以抵制国外酒品的流行,一方面又可以发扬国货,实现富国富民的理想。至此,龙振济所论者,已经不仅限于茅台酒一种,而是在思考中国特产的出路问题了。
从上引文字及相关分析中,我们大略可以得知,龙振济并非一般文人所能比拟,其对事物的看法,总有其超越的一面。就阅读所及,龙振济为何许人,并未见到详细的信息。只大概知道其为广西柳州人,当是广西著名的文人和报人。其有《重庆赠覃连芳将军》等诗。覃连芳(1894-1958),桂系著名的壮族将领。龙振济既然有赠诗公开发表,想其诗作水平当不会太低。早在1927年的《爆声》杂志上,龙振济就有系列专文探讨妇女解放问题。或可知其为较为积极和“革命”的人物。从其后续主办刊物的载文情况来看,其或为国民党人,但在抗战等重大问题持有坚定的民族立场。
在一份名为《克敌周刊》的时论刊物上,就载有龙振济《党有领袖国有重心矣》《纪念“九·一八” 清算我们的血债》《最近敌机狂袭本省与我们的对策》《第三期战争的展望》《长江南北大捷与今后战局》《论石油节约》《论英日谈判》《战争与科学家》《敌能进攻华南吗》等文章,仅从文章标题,都能基本断定龙振济抗敌爱国的坚定立场。《克敌周刊》1938年创刊于桂林,主要介绍国内各战场进展情况,鼓吹爱国抗敌,发表分析抗战形势的政论,刊登战地杂讯,报道各界民众抗日救国活动,对台儿庄大捷等重大战况有详细的报道。其主要撰稿人就有龙振济。
刊载《遵义与银耳及茅台酒:“入川行”之一》一文的《逸史》杂志,龙振济为发行人,1939年创刊于桂林,由广西名流和革命耆宿马君武题写刊名。据龙振济所言,《逸史》杂志旨在“本着三民主义及抗战建国纲领”,“尽一点宣传的责任,作一点宣传的工作”。内容主要评述国际时事和国内抗战形势,刊登国民革命历史回顾、人物评传及人物访谈、地理风情漫谈、文艺评论和一些文学作品。
龙振济相当关注革命人物采访报道与相关资料搜集。在《逸史》杂志上,便有多篇相关文章刊载,如《革命老英雄关仁甫先生访问记》、署名关仁甫和龙振济的《四十年来革命回忆录》(均(载《逸史》1939年第1卷第1期),其与王西原合作的《黃复生先生革命事略》(载《逸史》1939年第1卷第7-8期)等。关仁甫(1873-1958),广西上思县人,近代中国民主革命家。黄复生(1883-1948),四川省隆昌县人,近代革命家。亦可想见龙振济所持的立场了。
可惜现在所见“入川行”系列文章,仅有《桐梓古今谈》及《遵义与银耳及茅台酒》两篇。其时也,大批文人群集桂林,广西大学、桂林生活书店等,成为当时的文化中心。龙振济之出版发行《逸史》,对于近代广西文化的影响当是很大的。其何以入川?路线为何?除了现在所见的其描述遵义及桐梓的两文外,是否还有其他文章,现在均难断定。但仅从其《遵义与银耳及茅台酒:“入川行”之一》一文中,便可知其为文思虑之深了。
相隔数十年后重读此文,有一问题盘旋脑际:茅酒仍然享大名,遵义银耳今安在?
在此,也不免要再多问一句:贵州(乃至中国)之出产多矣众矣,驰骋世界市场能竞胜者又有几何?每每思之,亦只能像作者那样:“能不慨然!”
作者简介:郭旭,贵州省仁怀市茅台镇人,贵州商学院副教授,博士毕业于江南大学,贵州省社会科学院博士后工作站博士后研究人员,长期从事酒文化写作和酒业发展研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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