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津人民出版社2017年年底出版的一套共五本《环地福分类字课图说》（下简称《环地福》）。新版《环地福》按石印旧版《环地福》影印制作而成，包括旧版八卷全部（分四本），以及新版为了今人查阅方便，既按汉字笔顺又按现代汉语拼音音序特制作的《检索手册》（单独一本）。此书（严格地讲应为“图说字典）”的出版，让今人看到了晚清的学人以另一种方式，积极回应西学东渐的努力。

清，自1848第一次鸦片战争以降，闭关锁国的国门被列强打开。原中央帝国的君臣百姓，才发现，中国与西方比，无论军事、经济、文化，特别是国力，已经远远落后于西方列强了。尤其是甲午（1894）一战的溃败，翌年中日“马关条约”的签订，整个大清帝国，弥散着亡族亡国的悲观。但一面，有一批仁人志士，奋起救亡图存。在晚清的这种趋势下，向西方学习成了晚清最重要的思潮。一部分向西向欧美学习，一部分向东向打败中国的东洋日本学习。学习西洋东洋的科学技术、学习西洋东洋的政治制度、学习西洋东洋自文艺复兴以来的文化（甚至宗教）。在这一波向西洋东洋学习的过程中。中国的眼界变得开阔了，变得不再拘泥于中央帝国的脸面，重要的，打开国门学习救亡图存、图存自强的“技术”。于是我们看到了，这部印行于光绪三十一年（1905）的《环地福》。

这是一部具有世界眼光的字典。卷一两部分。一部分为“天文类”，一部分为“方舆类”。本来，无论天文还是方舆，都是中国志书的重要内容，而且，天文学在中国曾经领先世界。但是自哥白尼（1473—1543）之后，显然，中国落伍了。因此，我们便看到“天文类”里的字/图说，既有中国自己的知识，也添加了西洋的知识。如，在讲“经”、“纬”之后，专门列出一“度”，即把地球，经分为360度，纬分为180度。为此《环地福》绘制一既标有“赤道”又标有“中经线”（东西半球分界线）的地图，这一地图便是西洋的地图（如果标有格林威治线，那就更好）。这张地图，并没有把大清中国置于中央。这也标明了《环地福》编篡者的宽阔眼光。

特别是在“方舆类”，更显示出编篡者的世界眼光。释“亚”时，《环地福》说：“亚，亚西亚洲。…面积一千七百万英里（刘案，注意用的是“英里”，一英里等于1609.344米，而没有中国的长度单位“尺”），占世界陆地三分之一”。并绘制相应的地图。大清中国在这张亚洲地图上，只是东亚的一部分。《环地福》释“欧”、“非”、“美”（包括北美与拉丁美洲）、“澳”时，都绘制了有经纬度的地图。释“倭”、“韩”、“印”、“土”、“埃”、“俄”、“英”、“法”、“德”、“巴”诸国时，都标有经纬度。可以说就普及读物来看，也许是中国最早最全的标有经纬度的各大洲各国的地图。而且，有时还对这些国家，作一些简要的说明。譬如“巴西”，《环地福》说：“巴西，为南美大国。先为葡萄牙之领土，嘉庆中，遂戴葡萄皇族为永远休护之王而为独立国。其后又有革命国人，逐其君为共和国”。这释词，真是微言大义。面对大清日衰，由孙中山的同盟会正是1905年成立的。同盟会的纲领是“驱除鞑虏，恢复中华，建立民国，平均地权”。即《环地福》赞美巴西的“共和国”。可见，《环地福》编撰者们的良苦用心。废除封建专制建立共和，或者说就是当时最大最重要的世界眼光。还有，我们从这一释词中，可以看到，晚清当政的某些开明（当然，也是迫不得已的），至少在言论方面当作如是观。

不再迷信中国的文化传统，也是这部《环地福》的一个特点。譬如释“医”：“中西医学不同。中医以寒热、攻补治病。西医通格致，工解剖。其治病之法，必确有心得，方可用药，非中医杂药乱投也。各国皆立药医专科”。这段话，显然是扬西医抑中医的现代观念。中医中药，两千多年，一直是中国人骄傲的本钱，又一直是中国文化里极其重要的组成部分。中医中药，既派生了中国的哲学元素，又派生出中国的动植物学、化学等多学科。所谓辨证施治，几乎等同于中国的处世哲学。但在《环地福》里，公开与中医中药叫板，并打翻天印。这不能不说是一桩重要的文化事件。

与此相关的，《环地福》在“身体类”里，有对人体解剖的介绍、有对人体血液的介绍。解剖、血液系统等到都是西医的最重末的理论基础，也是中医所没有的。又譬如，在释“凹”、“凸”、“折”等字时，都用的是西洋的科学术语，并给出了了较为精确的图。从这一点看，《环地福分类字课图说》显然比王亨统编辑上海美华书馆《绘图蒙学捷径》（1901—1904）更具向西学学习的意义。两者相比，前者比后者更具有现代科学的精神。《环地福》兴辟的“格致类”（案，相似于物理学）、“化学类”等，基本上就是西学东渐的当时中国化解释。尽管，即使像“身体类”里介绍的人体器官，许多还是从中医学的角度上给予释词的。

这套八卷的字典，已经具有了现代意识。也就是具有了世界的眼光，但是编撰者并没有忘记自己是中国人。事实上，这字典的编篡，本身就是出于对的中国文化传统的尊敬。正如《环地福》的序言撰写者储丙鹑在序言一开始就开张明义地写道：“汉文为中国之国粹，未有汉文不入堂奥而能深探泰西语言文字者也”。并对当有某种崇洋媚外的做法提出批评：“自学堂而汉学日就荒废，喜新者厌故，见异者思迁。往往幼稚年华即咿唔爱皮西提之文，而置国粹于不顾”。因此，序言作者认为，赵金寿所编著的这分类的字典，就是为了“七八岁之孩童，即能释字义，而汉文通达之效，亦不难指日而待矣。国粹存亡之关系，其在是乎，其在是乎”。无论编者还是序者，以及绘图者，对其中国的拳拳之情，溢于笔端。而且化于字典的编篡之中。“人品类”、“人伦类”、“人事类”，以及“衣饰类”、“器皿类”等几大类的字的释词，基本上就是中国的传统解释。尤其是“君臣类”、“礼制类”、“刑法类”等完全是中国体制的传统解释，可见传统的重要以及它的力量（从几年之后的中华共和国建立看来，这些显然属于保守的东西）。重要的还有，这部分类的字典，还扬溢着深厚的爱国主义情怀。譬如在释“俄”时，编者写道：“四百年前，屡为鞑靼所困，今则有席卷东方之志。又与中国屡起衅端，占据东三省，至今未退。说者谓满州日后终属俄人领地云”。像这样的字典，充溢着中国情怀的字典，实为罕见。而且难得。当时残破且积贫积弱的中国，竟有人编写这样的字典！今天读来，觉得这些字的后面，流动着是热血。而这流动着的热血，哪里像今日的某些极端民粹主义那样动不动就是吓尿体的幼稚与愚蠢。

该字同典的编撰者赵金寿，系江西省吉安府安福县人，光绪十五年同进士出身，光绪二十四年任浙江孝丰县知县，后创办上海环地福书局；序言作者储丙鹑，系清代江苏省扬州府泰州人，清代科学家，尤其在天文研究上很有造诣，曾任南洋公学国文教员、斋务长，著有多种教科书（此两条据360百科）。字典共录2733字，分为天文、方舆、地理、山水、宫室、姓氏、君臣、人伦、礼制、宝玩、器具、音乐、刑法、文具、武备、饮食、身体、技艺、采色、布帛、纺织、衣饰、器皿、马饰、格致、化学、算学、农事、飞禽、走兽、花卉、菜蔬、果品、树木、竹类、鳞介、虫豸、人品、释道、事业、数目、言词、疾病、丧葬、人事、虚字共46类，可见，这字典实为一部百科全书。从配图一类看，也佐证了这是一部简明的百科全书。配图画家王淦生，晚清民初的知名画家，共有868幅图。868图，当然谈不是幅精美（王淦生本是一国画家，让画家像达芬奇那样画人体的解剖，如血液系统如脑系统等，显然是强求了画家），但其中52幅地图则尤为精良。这些地图，包括中国全境及各省地图，以及全世界各大洲及重要国家的地图，其重要的山川形势和地名，一一具备，给当时的读者以现代观的启示。也为今天留下了珍贵的历史遗迹和铁证。譬如中国东北与俄罗斯与朝鲜的国界、内外蒙的版图（《环地福》就明确注明库伦即今天的蒙古首都乌兰巴托是蒙古省的省会，就如迪化今天乌鲁木齐是新疆省的省会一样）等，表明中国的版图，在1905年时，比现在的版图大。从这些地图中，我们会发现历史的另一面：许多时候我们不知道，又不敢正视的一面。从普及角度讲，幸好有了这部百科全书似的字典。

（作者：刘火，中国作家协会会员、四川省文艺评家协会顾问。写于2018、6、2夜于叙州田坝八米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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