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家的责任只有一个:写出好的句子!

理想国按

作家的责任是什么?这是在《光年》的新书分享上,译者孔亚雷老师谈到的问题。

最近出版的这本《光年》,是美国“最被遗忘的作家”詹姆斯·索特的作品,他跟这本书差不多被遗忘了30多年。

在译者孔亚雷看来,作者詹姆斯·索特之所以被遗忘,恰恰正是因为他恪守了一名作家的责任,只有一个,那就是写出好的句子,超越时代。

不过有人称《光年》是一本“什么都没有写”的伟大小说,小说写的是1958到1978年的故事,这是美国历史上最为动荡的20年,大事件不胜枚数:人类登月、肯尼迪被刺、嬉皮运动等等。但这些在詹姆斯·索特的笔下却只字未提。

在孔亚雷看来,那些不过是时代的口臭,真正的作家不太会在意时代发生了什么,他们关注的是那些超越时代的,永恒不变的东西,比如怎么吃好一顿饭,养好一盆花等等。

听完这场讲座,我忽然记起了中午那段不起眼的中饭,以及走来书店的那段小路。

我们点了烤麸、丝瓜毛豆、糖醋小排,清蒸咸菜小黄鱼,两碗米饭。孔老师说,呦,点多了,我做好打包带上火车的准备。最后我们都吃完了,聊得也开心。

活动快开始了,我们散步走去衡山和集书店。

《光年》之迷/谜:

谜一样着迷

孔亚雷 讲述

1

迷:1975年的2个生命

前几天我突然意识到,我是出生于1975年5月,属兔。奇妙的是,这本小说在美国出版也是1975年。我觉得一个伟大的小说也是有生命的,而且它的生命比人的生命更加长久。

我们最多能活80年、90年,但是一本小说,《光年》1975年到现在,他被翻译出来(此次是《光年》中文版的首度引进),依然显得这么新鲜,丝毫不过时。

詹姆斯·索特不会想到,在过了42年之后,会有一个中国人,把他的小说翻译成中文。所以我经常觉得很多事情,是一种奇妙的缘分。

还有,我是搬到莫干湖边的乡下才开始翻译这本书的。在翻译的过程中我发现,我跟这本书有很多的共通点,我们的房子都是在湖边,我们住的都是老房子,甚至我们的装修品位也颇为相近,那种欧式田园风格的、极简主义的,又带着生活气息的风格。

里面充满了音乐、孩子的身影,到处都是书籍,所以我觉得很相近,仿佛有一种呼应。

孔亚雷与家人在他的莫干湖小院“莫兰迪”

2

迷: “什么都没写”的伟大小说

说到巧合,我之前写书评说过一句话,判断一个好文学的标准,可以看它的故事梗概是否写得愚蠢。

如果一本书的故事梗概,一点都不愚蠢,非常精彩,非常迷人,那我几乎可以肯定,它不会是一个好的文学作品。很可能是一本畅销小说。文学是不可能用故事梗概来概括的,一篇小说,它是真正的文学,它具有真正的价值,那一定是存在在每一个段落,每一个句子,甚至每一个标点符号里面。

往往一些伟大的小说,故事梗概会写得很愚蠢,比如说《光年》。

我可以把它的梗概跟你们讲一下,伟大的小说,它不怕剧透的。大家害怕剧透,这说明我们所期待的,所能得到的快感,是来自于情节的转弯,来自于那种表面的刺激。但是真正的文学,它来自于其中每一个句子之间的节奏,那种音乐,那种你阅读的时候,一个句子接一个句子,一个标点接一个标点的连接。

《光年》的故事表面上看非常简单, 说的就是芮德娜和维瑞一对中产阶级夫妇,他们在纽约乡下的郊区,在河边有一个非常美的别墅的房子,他们的生活非常幸福。丈夫是一个建筑师,他们有两个可爱的女儿。生活得无忧无虑。

詹姆斯·索特用非常缓慢的语调,一个场景一个场景地描述了20年期间,一个婚姻怎么样慢慢地不知不觉地,像一艘大船一样,慢慢腐朽沉没的过程。

这本书在美国出版的时候,很多读者说这是一本婚姻之书,一本时间之书。

作者用一种非常奇妙的方式,诉说了时间的流逝。因为他没有具体的说什么事,只是一个场景一个场景地描述。当你意识到的时候,第一个场景,女主角芮德娜是28岁,不知不觉你会发现她已经42岁了。在时间上《光年》有一个令人震撼的感觉,所以它会被称为时间之书。

小说几乎没有说什么,一个场景接一个场景地描述他们的生活,表面上非常美好,但你慢慢地可以感受到有哪里不对劲。故事慢慢在向前推进,特别像法国新浪潮的电影。

《光年》原作名称: Light Years

3

谜:像你想象那样去生活

说到时间,我一直都不好意思说,我大概花了一年的时间翻译《光年》,然后我花了半年时间,写了一万五千字的译后记。

为什么呢?我太熟悉这篇小说了,就好像我去采访一个陌生人,我们只要相处一天,或者是几个小时,我可能写的很快,但是如果要写我的爱人,反而会特别困难。

总之我就花了可耻的,令人可笑的半年的时间,我觉得有太多的切入点,我不知道怎么才能找到这部小说真正的核心,我总觉得它里面有一个谜。

我特别喜欢的智利作家波拉尼奥说过一句话。他说:所有伟大的小说都应该包含这个秘密。

当然他指的秘密,不是电影或美剧那种剧透式的秘密,而是一种核心的,难以言喻的,关于生命的,关于生活的一个秘密。

它包裹在《安娜·卡列尼娜》里,包裹在村上春树的《奇鸟形状录》里,包裹在《斯通纳》里,也包裹在这本《光年》里。但那是什么呢?当我对它的理解越深的时候,有时候反而变得愈加困难。

表面上这部小说写得是一对夫妻存在了20年的婚姻生活,其实真正的主角只有一个,就是女主角:妻子芮德娜。

她把两个女儿抚养的非常好,所有的街坊都很喜欢她……只是她不断地变换情人,她脱离了道德地球重力的束缚,这是她最惊人的地方。

小说里写到两个平行的外遇,一个是她丈夫的外遇,非常地传统,和我们所有的外遇一样,那种非常标准的走流程的外遇,先是吃饭,再是认识,然后是分手,一切都非常地老套。

但芮德娜的外遇情况就非常惊人,我甚至在后记里说,这是小说史上最惊人的关于外遇的描写之一。因为它毫无征兆,不像她丈夫那样充满了流程,经常是突然出现,没有任何过渡,非常震撼,像两个镜头会平行地推进,一个镜头是他们的生活场景,一个镜头是他们幽会的场景。

但这种写法正完全契合了芮德娜本身的个性,因为对她来说,她不受到道德的约束,她建立了自己的道德,自己的法则。你会觉得芮德娜好像在做一种修行,她似乎通过不忠更加忠于自己真正的内心,她是如此地强大,她完全地不受社会陈规的束缚。

我在译后记里写到的法国诗人瓦莱里的一句话,特别像从芮德娜口中说出的:“要像你想象那样去生活,而不是像生活那样去想象。”

如果你像生活那样去想象,你的想象就会充满了柴米油盐、工资、金钱,所有最琐碎的事情。你要像想象那样生活,你就可以掌控自己的生活,这就是我想说的这个小说像一个谜。

来自伊莎贝尔·于佩尔主演的《阿玛利亚别墅》

4

谜:谨防时代的口臭

这个小说当年刚在美国出版的时候,收到了两极分化的意见。一部分评论家非常不喜欢它,说不知道它在讲什么,连绵不断的场景,不知所云。另一波就非常地热爱它。

1975年出版到现在,时间已经证明了一切,《光年》成为了一个无可争议的经典。今天看,它一点不过时,具有那种真正的小说的力量,无论是人物(一个特立独行,追求自己生活的芮德娜),还是它的构造,它的文字,里面充满了那些迷人的细节。

但同时你会发现,这个小说有一个奇特之处,它写的是1958年到1978年的生活,我们知道这20年是美国历史上最动荡的,有无数历史大事发生的20年。比如说人类登月,肯尼迪被刺杀,披头士乐队等等。

但是你在《光年》里,所有这些都没有一个字提到,就好像从来没有发生过。这种对时代的漠视,完全就是芮德娜对时代的漠视。因为她根本看不上这些事情,在芮德娜看来,她生活的本质是什么?是食物,是聊天,是月季……

这篇小说的风格有一个奇妙的统一,它的本质,就是它的表面。它不像其他小说里面充满了意义,充满了一些阐释的东西。

你在读《光年》的时候,你会完全被它的句子所倾倒。当它描写一次宴会的时候,当它描写一场音乐会的时候,当它描写在海滩边的时候,描写本身就是一种结果,就是一种成就,就已经足够了。

在芮德娜的生活里,生活的本质就是表面,一方面小说里从头到尾都在说他们在吃饭,在聊天,聊莫札特或者是巴赫,聊舞蹈,聊歌剧,聊音符。他们不会去聊肯尼迪刺杀,也不会去聊人类登月。

其实这样就达到了某种效果,什么效果呢?就是这篇1975年的小说到今天来看,它丝毫没有时代的口臭。

我特别不喜欢那些充满了时代口臭的小说,但是这样的小说往往被人们所热爱,被评论家所热爱,他们甚至觉得不描写这些,是作者的道德缺失,是一个作家所谓责任心的问题。

但是所有的好作家,其实都在告诉我们,作家的责任只有一个,就是写出好的句子。用好你的标点符号,这是最重要的,不是说你去写一写,现在有什么热门的事情。

当然这可能也是我个人的偏好,我特别喜欢这种超越时代的小说,就是这种对时代不屑的小说,不屑于描写那些时代表层的头皮屑,那些时代的体臭味,虽然有些人特别热衷于这个。

孔亚雷在活动现场

5

谜:做好一杯咖啡,养好一盆月季

我喜欢更加本质的东西,有两种,一种就是芮德娜一直特别关注的生活本身,做一杯咖啡,来书店逛一逛,买一本好书,或者去乡下住一个房子。

什么事情是超越时代的?那些超越所有时代的事情,其实最简单,就是吃喝,就是生活,就是午饭,就是怎么做好一杯咖啡,养好花。

这些东西不管是什么时代,不管政治怎么变动,不管用的什么媒体,微信、微博还是电话、邮件、信,有一些东西是不变的,那就是月季、玫瑰,它们永远会在那个季节开放,不管谁在领导,不管这个世界是怎么样。

还有一种是高于生活,那就是爱,就是信仰。

那种把自己托付出去的快乐,那种安宁,那种委身于一样永远不会背叛你的东西的幸福。以前我觉得那个东西是文学,在某种意义上,文学有一个很大的功能,特别是阅读,它是一件特别古老的事情,神秘而美好。

还有爱,它不管政治如何地变动,不管是天气如何地变化。它永远是像四季那样流转的,不变的。古希腊时候,一个母亲对于女儿的爱,跟现在没有太大的差别。

对爱人的爱也是一样的,还有对这个世界,以及这个神秘世界的规则的爱也是一样的,世界为什么会这样?这些才是芮德娜最关心的问题。这就是《光年》的一个谜。

Perre Bonnard的The Breakfast Room

《光年》1975年首版的封面图,詹姆斯·索特认为这幅画恰到好处地呈现了书中的氛围

6

谜:年轻优秀的飞行员

我现在想讲另外一个谜,就是关于《光年》的作者詹姆斯·索特,他是一个特别优雅的俊朗绅士,他早年是一位空军飞行员,非常棒。我觉得他跟《小王子》的作者,可能是有史以来最伟大的两位从飞行员转行到小说家的人。

他的第一本小说就是写他当空军的经历,当时取得了非常好的成绩,他被视为文学明星了,那时候他才32岁,他自己也没有想到,这之后他会变得这么默默无闻。

但是这跟他自己的选择有关系,后来他开始转向电影,但他在电影上的经历非常地惨淡,写了无数个剧本,但是开拍的很少,他自己也做过导演,但是反响很差。

曾经《纽约客》给詹姆斯·索特写报道的时候说“电影给了他什么呢?奢华的旅馆,欧洲旅行,各种各样的美女、帅哥”,但是《纽约客》忘了说一点,电影还给了他一种无与伦比的卓越的《光年》式的文体。如果他没有拍过电影,我们就无法想象他会写出那种极富有镜头感的文章。

大家都知道有一类作家被称之为作家的作家,意思是没有人知道,只有作家们喜欢,受他的影响。詹姆斯·索特就是一个很好的例子,很多比他有名太多的作家,都受他的影响,甚至公开地说:我无耻地向《光年》偷师,我每次写一本新小说,都要先看一本《光年》。

跟他同时代的是谁?是厄普代克,是菲利普·罗斯。而詹姆斯·索特他就像正午的星光一样,是白天的星星,你根本看不见他。

在美国,大家开玩笑说他是作家的作家的作家。但是这也跟他的低产有关系,他一直都手写,光年写于1975年,出版的时候销量就非常差。但虽然他的写作一直处于一种低迷的状态,但是詹姆斯·索特一直在写。

在2013年,他快90的时候,他出版了自己最后一本小说,也是非常精致,非常有欧洲的气质,充满了细节,充满了那种迷人的生活的铺陈。依然是他那种非常干燥的语调风格,他不会用那些很柔软,很娇柔造作很湿润的语言。

詹姆斯·索特

7

谜:好上帝太少了

为了还原詹姆斯·索特这种干燥的风格,我费了很多的精力,翻译真的是一件既美妙又辛苦的事情。

我另外的一个身份是小说家,我也写作,我的一位美国译者曾经问我:“你觉得写作跟翻译有什么不同?”

我回答说,当你要写一本小说,你就要成为一个上帝,因为你要有他种自信,要有那种能力,你必须要有自信创造一个世界,一个站得住的世界,这是非常艰难的,有一个电影就叫《上帝难为》。

但,当代小说里真正的好上帝非常少,大部分小说家创造的世界根本是站不住脚的世界,是一个摇摇欲坠的世界,一个虚假的世界,一个沙雕一样一推就倒的世界。

但当你作为一个翻译者的时候,你就像一个牧师,你是非常幸福的,因为你有一个上帝。

詹姆斯·索特就是我的上帝,当我翻译《光年》的时候。有一个上帝了,你要全心全意地用尽你的全力去诠释它,把他的道能够传出去,能够尽可能还原他那种美妙的声音。所以从这个意义上说,翻译是非常美妙非常安稳的,充满了幸福的一件事情。

说一个题外话,我清楚地记得,我上一次在衡山和集书店做活动的时候,当时有读者问我信仰的问题,我说“我经常去做礼拜,但是还没有受洗皈依”,我还跟他们开玩笑,说有一天开车,突然听到有一首英文歌,叫“上帝已经准备好了,我还没有准备好”。那现在我想告诉大家的是,这次我来的时候,我已经皈依了,我去年受洗,是一个非常幸福的基督徒了。

我之前听一位牧师来讲道,他讲了一句话特别好,一直留在我的脑海里。他说:我们基督徒一直都觉得,一个真正的人,一个高贵的人,他们不寻求这个世界的帮助,他们也不仰赖这个世界的帮助。

这句话让我感触特别深,打个比方,我现在在做书的宣传,如果我要仰赖世界的帮助,就意味着我要仰赖媒体的帮助,仰赖大V的帮助,宣传的帮助。不,一本高贵的书,不仰赖这个世界的帮助。

虽然我还是坐在这里做活动,我很开心地跟你们交流,但是我真的无所谓,你们来10个人也好,来1000个人也好,我并不觉得有太大的区别,只是会为出版社,为书店觉得有点尴尬。

《光年》,它是一本非常好的小说,我倾注了我所有的爱,所有的身心去翻译这本小说,翻译它的每个字,每个标点。“理想国”的编辑也非常的棒,对于它的文本整个的编辑。

我觉得这是一个非常棒的产品,“产品”这个词没有什么可值得修饰的,关键在于你有没有用自己真正的爱自己的心去做,这个产品能不能用上一百年,这才是最重要的。可耻的是那些敷衍了事做出的产品,那种所谓的只能用几年的产品。

什么不是产品?所有的东西都是产品。在我们基督徒看来,所有人也都是被造物。所以我觉得认真地做好自己的事情非常的重要。找一个自己特别爱做的事情,然后就全身心地去做,把它做好,对这个世界有用,就这么简单,你会非常幸福。

演讲最后结束了

[ 新书介绍 ]

索尔•贝娄、苏珊•桑塔格、菲利普•罗斯、哈罗德•布鲁姆赞赏的作家。

一部20世纪的小说杰作,三十年后迟来盛誉,中文版首度引进。

1975年,《光年》首版,奠定索特“作家中的作家”地位。2007年,《光年》绝版多年后由“企鹅现代经典文库”重版。2013年,暌违三十年推出新长篇,引起“詹姆斯•索特风潮”,这位“美国当代文学被遗忘的英雄”(《卫报》),始从文学界进入大众视野。

詹姆斯•索特(James Salter,1925—2015),美国小说家、短篇小说作家。成长于纽约曼哈顿,毕业于西点军校,做过空军军官和战斗机飞行员。

索特作品文字精巧,结构考究,不仅将极简主义风格发挥到了极致,而且对小说文体有新的开拓,被誉为“作家的作家”(《纽约时报》)、“美国当代文学被遗忘的英雄”(《卫报》)。曾获得福克纳奖(1989)、迈克尔•雷短篇小说奖(2010)、《巴黎评论》哈达达奖(2011)、马拉默德小说奖(2012)等。

[ 译者介绍 ]

孔亚雷,1975年生,小说家、翻译家,著有长篇小说《不失者》,短篇小说集《火山旅馆》等,译有保罗·奥斯特长篇小说《幻影书》,莱昂纳德·科恩诗文集《渴望之书》,杰夫·戴尔《然而,很美:爵士乐之书》等。曾多次入选中国年度最佳短篇小说,有作品被译为英、荷、意等国文字。2013年获第四届西湖中国新锐小说奖,2014年获第六届鲁迅文学奖翻译奖提名奖。他住在莫干山脚下的一座小村庄。

[ 延伸阅读 ]

《光年》译后记“秋日之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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