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与“奥涅金”的六次偶遇

笔者收藏的不同译者所译的《奥涅金》

■杨建民

古人有云:书到用时方恨少。笔者根据自己的阅读收藏经验,冒昧在此续貂一句:名著译本不觉多。

对特别喜爱的文艺作品,有时也存一两个版本或译本,可书架上,俄罗斯诗人普希金的《叶夫盖尼·奥涅金》,数一数,竟存有六个译本。这其中的珍爱之心,连自己也有些惊异了。

在农村读到普希金

最早是在下农村时,不知在何处寻得一部《普希金文集》(罗果夫主编,戈宝权负责编辑)。此文集有诗歌、散文、小说作品,还有其他人论普希金的文字。一读之下,普希金那明亮又略带忧郁的诗句即刻击中了我,比如他对时间和艺术的自信:“我为自己建立了一座非人工的纪念碑/……不,我不会完全死亡——我的灵魂在圣洁的诗歌中,/将比我的灰烬活得更长久,和逃避了腐朽灭亡,——/我将永远光荣,即使还只有一个诗人/活在月光的世界上。”

上大学后,首先在图书馆寻找的,就是普希金的著作。很幸运,我借到一本查良铮先生翻译的《欧根·奥涅金》。这部书封面外再包一层牛皮纸,可见特别厚待。它应该是上世纪五十年代出品,开本与今天的不大相同,略有些宽扁。内页纸张绵绵软软,拿在手上翻读很舒服。这是一部诗人翻译的诗歌作品,充满着浓郁的诗的情绪;它更是一部“青春”作品,极能应合青年的心态,因而紧紧抓住了我。这部诗体小说是最突出展示普希金才华的作品。它不仅显现了普希金诗的情采,同时表现了他塑造人物形象的能力;从结构看,它亦符合人们丰富的心灵层次。此外,书中的几幅插图,将作品主角达吉雅娜的悲郁形象,表达得深切入心,这也成了作品占据我心头的重要因素。此后的四年,这个译本一直放在我手边,为得可以反复欣赏阅读。尽管因此压了我一张奇缺的借书卡。

在一次次的阅读中,我更加希望得到这部作品。上街进书店,总是不断地搜寻“奥涅金”的踪影。上世纪八十年代初期,出书还有许多禁忌,所以,我找不到“他”。到了必须还书的时间,我专门备了一个好的笔记本,将其中达吉亚娜给奥涅金的信以及其他自以为喜欢的章节大段大段抄录下来;还差点想用遗失赔偿的方式将“他”据为己有。当时实在胆小,何况三倍的赔偿在经济上也大有压力,没有做成这件当时令人感到紧张气喘的傻事。

记得已到了毕业前夕,无意间在西安古旧书店发现一本黑龙江出版的《叶夫根尼·奥涅金》,我便在那里使劲翻读起来。结果颇为失望,该译本文字读起很板滞,还不时见到一些中国成语,文白杂糅,缺乏诗的流畅和气息。可我又太喜欢“奥涅金”了,先买下吧。聊胜于无,不然我仍会遗憾。

毕业回到家乡,我仍在关注“奥涅金”。还好,不久我就见到了冯春先生翻译的《叶夫盖尼·奥涅金》。这部书由上海译文出版社印出,开本大方,印制不错,触手很是喜欢。冯先生译笔注重通顺流畅,读来颇有快意。对于此部著作的翻译,冯先生在译后记这样说:“如何译诗?这是个正在摸索的问题。我在这本书中采取的是比较自由的方式,适当注意节奏和音韵,主要是通顺流畅,更好地表达思想感情,而不追求形式上的严格。”诗歌这东西很微妙,大约是人们所说“先入为主”吧,我仍盼望得到查良铮先生的“奥涅金”。

寻找查良铮先生的“奥涅金”

大约又过了一年时间,我真的见到了查良铮先生的“奥涅金”。可它却意外没有引起我预期的兴奋。这部书换了一家出版社。印本既小又窄,实在简陋了些。书中没有了“新文艺”版本中那些外国画家令人惊叹的绘像,今天想来更是莫大遗憾。再有这是个修订本,查先生晚年将译文做了大量填削,使诗句字数变得十分齐整,也特别注重了与原诗韵的相合。在我感觉,却似乎少了“老”译文的许多自在流畅。以我的浅见,任何语种,转换成十分特别的汉语形式,诗的内涵,总体气韵应当是最先传达的,与汉语过分相异的格律和韵脚形式还在其次。可惜生得晚了,自己买到的多个诗歌译本,大都是译者晚年修订过的。一律的,译文多成了整齐的“豆腐干”,为了迁就原文的“步”、“格”或韵脚,弄得读来不十分顺畅。当然,我不可能放弃追寻已久的查译本。

此时查良铮先生已经逝世,其夫人在“后记”中记述:“良铮说过:‘凡是读过《欧根·奥涅金》的人,就像孩子尝过味道极浓的蜜糖一样,有谁不想再读两遍三遍呢?’译诗是良铮晚年最大的乐趣,为了译诗,他献出一切以至他的生命。”这样以生命付出获得的翻译作品,怎么能放手?我当然珍藏一册。

由于喜欢,我便在一些不同场合向人宣传过“奥涅金”,并与一些研读文学者陈述过对几种译本的看法,这当然有些少见多怪。恰好,一位大学教书的朋友听见我议论,便告诉说,他读的《叶甫盖尼·奥涅金》,决不是我手中藏的任何一种,而是美学家、文艺批评家吕荧先生所译。我有些不服,便问,译笔有查良铮的好吗?在我心里,查良铮是译诗方面的标尺。朋友见我挑衅的样子,笑了笑说:“查的译本我没读过,但我觉得吕荧的译笔也相当棒。”

朋友的艺术感觉力是很好的,听了他的话,我便表示,倘若吕荧的译本再版,我一定收藏一册。一九九六年下半年,我真的在书店见到安徽文艺出版社出版的《叶甫盖尼·奥涅金》的吕荧译本,便毫不犹豫地买了下来。这册书还引起了我对吕荧先生的更多敬重。本书“校改后记”有这么几句:“初译本中胡风先生译的三节诗仍然保存,这给我粗拙的译文添了光彩。”从其他资料可知,胡风译的几节用的是日译本转译,而吕荧译文是根据“苏联国家文艺出版局一九四九年的《叶甫盖尼·奥涅金》单行本”等校改。为了表示对胡风的尊重,居然在一个完整的译本中留下他人从其他语种转译的诗句。这样的作为,是中国古代“士”的精神显现吧。

购回本书的几天时间,我陆续、反复读着它,感受着普希金诗的气息。的确,是个好译本。流畅的语言,自然却浓郁的诗意吸引着我,使得无从分心,也不去停顿思绪分析翻译好在哪儿了。

每位译者都有自己的精神丛林

寻访仍在继续。不久,我在出差的路上,在一座小城不大的书店角落,见到一本译林出版社出版,译者署名丁鲁的《叶甫盖尼·奥涅金》。

书的封面设计有些深暗,精装,号“典藏本”。翻来读读,是译者的潜心产品。该译本是注重原文诗的韵调的。翻译者说:“如果要用中国的白话格律诗来译外国格律诗,就要探讨诗律,就必然涉及与散文翻译无关的一些学术领域(如语音学)……《叶甫盖尼·奥涅金》的翻译,当然只是其中的一个课题。但是由于难度大,使这部作品的译事引人注目。探讨它的译法,对于建立独立的诗歌翻译学科,对于研究中国白话格律诗的诗律,最终对于建设中国的白话新诗,都是有益的。”由此可见翻译者的努力和追求。买下此书,在回来的路上,我又沉湎在普希金金属般的诗句里,那俄罗斯森林的气息,比身处的异地,更能让人产生辽远的思绪。

最近获得的《叶甫盖尼·奥涅金》,是人民文学出版社“名著名译插图本”。文学读本,人民文学出版社所出当然是首选之列。可这部书,我得来却生出一段故事。身居小城,信息是很不灵的。得知有这个版本,还是在《中华读书报》上见到的介绍。在小城书店里寻不到,我极冒昧地向译者本人求助。我读过译者王智量先生编的外国文学教材,知道他在华东师范大学任教,便写上一函,说明原委,希望能得到先生的帮助。

不久,智量先生签题赠送我一册精美译本。在附函中,我才知道,智量先生竟然是我的同乡!他小时住过、玩耍的地方,我小时也常在那里玩,不过时间错过二三十年。这下子,不仅得到书,还寻得到同乡情谊。

读到该译本的后记,我才略略了解,这部译本,最早曾经过著名诗人何其芳先生指教,因为他亲耳听到智量先生用俄语全文背诵这部长篇诗作。但是,这部书的翻译,却是在智量人生最艰苦的环境之中进行。从某种程度说,是普希金在其最危难的时期“救”的他。因为生存的热情,都为着翻译“奥涅金”而燃烧。这样咀嚼着人生苦难,却为精神光亮引领状态下的翻译,是真正的生命翻译。所以,译本的质量,就有了血的律动与苦难淬炼的文字保证。由于质量上乘,尽管人民文学出版社当时已收到数个译本,可最终选择留用了智量先生的译本。今天读来,我仍不能不佩服智量先生中、俄两种语言的功力和文学触觉的敏感。这部书我放置床头,常常打开阅读欣赏。我感激王先生,他为我心灵带来普希金的“净瓶”之水,使我无论何时也努力保持对人类精神的景仰,使我生活在追求和探索生命意义的旅途之间。在此,我衷心为他身心祈福。

从购存第一位“奥涅金”至今,已经过去三十多年了。时光的流逝常常叫人心惊。从有关资料上知道,现在我国的“奥涅金”大约有十多位了。可每个时代有每个时代的情态与精神。今天的许多翻译,文字及其他功力与当年那一辈的翻译不可比。除此外,襟抱和情怀更大不相同。读当时的作品,甚至译品,你能感觉出译者背后的精神丛林和山脉。大约因此,这些年我还见到的几位“奥涅金”,就没有收存的欲望。可是我对“奥涅金”,仍然钟情。倘有书友读到此小文,能为我再介绍几位使他心仪的“奥涅金”,那真不胜感激。但愿文学仍是联系人生美好愿景的精神潜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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