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于晓敏）缘何说阳戈的昔日战友曲振平生命最后的光阴也是一种放逐？他何故到英国来，又到日本去？他的故事还得从六年前说起。

我们知道，六年前阳戈与曲振平是同一个连的战友。曲振平所在的二排有两个喜欢写作的战士，一个是曹俊，绰号“小秀才”；一个就是曲振平，绰号“仲秀才”。两个秀才同在四班、同年兵。两人相较，排名有前后之分的，排在前的是“小秀才”曹俊，排在后的是曲振平。排名的依据是什么？依据见诸发表于大报小报包括板报上作品的级别和数量（其实差异不算太大）。那怎么排在前的秀才竟是“小”？因为曹俊在班里最细瘦，显得小，大家就自然而然“象形”化地在他称呼前加上个“小”字，比如他姓曹名俊，就常被“小曹”“小俊”呼来唤去的，“秀才”前面加个“小”，也是依此类推的。“小秀才”曹俊冠名早，大伙一路叫下来了，听也听顺了。曹俊很是认可这个“小”字：你看从团里师里到军里军区里，能写的秀才们像金字塔一样，令人举头仰望，望而生叹，自己的的确确要好好谦虚谨慎，戒骄戒躁，珍惜荣誉呢。曲振平被冠名时，上午被冠的是“二秀才”，下午他就给改了。受晚冠之名，他心里早是很不服气的，如今这个“二”字听起来也很不舒服，没有发展眼光的短识，受限的裁定，能不能像运动会比赛一样有个公平的盼头呢，这次拿下亚军发银牌，下次夺了冠军发金牌，比一次发一次奖，可以不断“刷新”的。这绰号叫惯了可难办，怎么改？谁给你改？不成，决不能这么一路叫下去。曲振平冥思苦想，绞尽脑汁，像酝酿一篇佳作一样苦苦思索。终于，他想出一个绰号——仲秀才！这个“仲”字来源于孔子的字号“仲尼”的前缀。

风云剧变，将历史认知的大潮又推到感叹“逝者如斯夫”者的脚下。去年三月之后的全国通用初中历史教科书第一册中，把孔子冠以“孔老二”这一侮辱性称呼去掉了，关于孔子的章节，标题很谨慎地采用：“孔子的反动思想”。去年年底，那通用教科书，关于孔子的章节，标题又去掉了“反动”二字，明确地改为“孔子的思想”。这些消息，都是出身研究历史与哲学世家的女同学梅菊，当成喜讯来信传达他的，信中还伴随着女同学对孔子的评价——当然，女同学的部分观点，来自家族和社会古往今来的层层研究结论。受女同学影响，曲振平崇拜孔子。他对着刚刚赋予他绰号的全班战友坚决地表示：绝对不能用“二秀才”，必须使用“仲秀才”，否则他将从此一文不发了。

呵，改，改，改哈。班里多个秀才，也是大家的光荣嘛——全班战士一致表示支持。

由于绰号“仲秀才”令人蹊跷，很快传到班外——

“秀才都是了，干吗还要种呢？”

“不是种地的种，是单人旁放个中。”

“那字儿是一人之下万人之上，排行老二的意思。”

“人家会写东西的人儿，琢磨个外号都另路。”

……

绰号“仲秀才”，连同与之比肩的“小秀才”，很快传开了。团里其他营想挖走他俩其中的一个人，营里其他连想挖走他俩其中的人一个。最后团领导决定，不拆分，这样他俩能相互交流和激励，但写文章要以全团为视野。

绰号传开的结果，更加鼓足了他俩的干劲儿，竞争意识也增强。争强好胜突出表现在曲振平身上。

时下男士三样宝：钢笔、手表、打火机——后两样他有的，小秀才没有，但现在，基于秀才这个角色，摆阔不是重要的，重要的在前者。所以小秀才有的，他必须突出具备。小秀才军装上衣两个口袋的右口袋插一支钢笔，曲振平立马插上两支笔——左口袋是钢笔，右口袋还是钢笔。小秀才在板报上一首诗，曲振平就上两首……很快曲振平得出结论：自己怎么总跟“二”摽上劲儿了？于是，他决定不再以重复累加来表明实力。他冷静而面带微笑地，从身上取下一支钢笔，阔气地为自己配置了一台半导体收音机。

这是个具有战略眼光的举措，对于曲振平他们这样的秀才来说，半导体收音机搁在面前，闭着眼睛就能纵横四海，看到世界可大可小的伸缩。而小小的收音机，在当时，也算是经济实力的显示呢。

曲振平见大伙基本进到宿舍，把半导体收音机訇地一声打开了，交响乐《黄河》自天挥洒，像久旱的大雨，倾盆而下。刚从训练场回到宿舍的战士们，哇地一声围过来，即刻如饮流泉，心花灿烂，脚步都不自觉地跟着节拍一颠一颠的……

小秀才最后一个进到宿舍，听到音乐之声，心也一激灵，兴奋不已。曲振平看到小秀才，故作很稳重地向小秀才扬扬手，随即把收音机关闭了。

一时间，大伙都想拥有一台属于自己的半导体收音机。

说起半导体收音机，还是有一些讲头的。曲振平所在的G大军区曾在一九七二年，根据所辖部队大部分地处边陲，为防止敌人的“心战”，作出过不准战士买收音机的规定……一九七八年十一月十七日，G大军区响应“极大地提高整个中华民族的科学文化水平”的号召精神，满足多年来战士们的强烈要求，撤销了战士不准买收音机的规定。解禁令发出，无论买得起买不起的战士，都欢天喜地乐淘淘，但部分基层军官还是顾虑重重的。小秀才和曲振平都喜欢读书看报，对各项规定了解得迅速准确。小秀才一时买不起，曲振平尚属先锋人物。曲振平的收音机买回后，还曾一度被思想有些保守的副团长给没收过，曲振平的心儿受到煎熬，在受难中，猜测过小秀才会不会是其中的解恨者呢，无形中对小秀才又多了一层说不清道不明的情绪。

有一天，军区常宏副司令员一行到团里视察工作，革命斗志激扬澎湃的副团长同志，于饭桌之旁，在仰脖一口喝干第三碗汤以后站起来，非常认真地把没收战士们收音机一事表功一样汇报给常副司令员。没承想常副司令员当场就大声责问：都什么时代啦，大家能不能一起跟紧整个形势发展要求呢？天下百利而无一弊的事情是不存在的，只不过是利多利少的问题。恢复战士买收音机的规定，受益的是绝大多数战士，战士用它学习很多东西，也是极大利于现代化建设的。至于受到不好影响是极个别的，这就需要我们做好诱导和管理工作……

而且这位可敬可爱的副司令员，立即召见并夸赞了曲振平。

可想而知，收音机又重新回到了曲振平的身边。

从此他就更加扬扬得意了。

小秀才想拥有一台属于自己的半导体收音机的愿望最强烈，但他也是全班最不易拥有者。他出身农耕之家，父母没有闲钱积蓄，他头上还有一个患糖尿病的兄长，如影相随的药物成为哥哥必备的“口粮”。小秀才每月六块钱的津贴，以前几乎全部寄回老家，只留下一点点购买日用品和书本的钱。获得稿费后，津贴全部寄回，额外寄看稿费多少待定，稿费多则多寄。自己所留的钱按原来预算不变。他相当节俭，对自己相当苛刻，举牙刷的例子，那是非把牙刷由花骨朵状用到像凋零得稀巴烂的芍药花一样才肯丢掉的。小秀才不善言辞，大凡看书多，又会写东西的人，多数自尊自重，像这类家庭困难的事情，都自己装在心里，从不外宣的。

曲振平的半导体收音机总是喜欢小秀才在近旁时打开，先是很大声地在多少多少频道，多少多少兆赫之间窜来窜去，撩拨得小秀才抓心挠肝，一激灵一激灵的。曲振平故意七扭八歪地调来调去，这个波那个波一波接一波地翻滚，充分显示出这是个高档位的武器装备。他心花摇曳生姿，心说：“你瞧瞧呀，小秀才，咱俩两虎相斗，我已如虎添翼。”他还盘算好了下一步，如果小秀才添了半导体收音机，他就立马添置一部照相机，再往下是录音笔，再再往下是摄像机……哈哈！他走火入魔地这样想过多少回了。小秀才并不知道曲振平心里的这些花红柳绿，也从未想过跟谁比，自己家庭条件差，比也比不起。人家曲振平家庭条件好，人聪明，脑壳比自己的好用，写东西没准哪天就捣鼓篇大作出来。自己只有加倍努力加倍努力，多多出作品，多出好作品。为此，他也太需要一台半导体收音机了。每每这时，曲振平斜睨一下充满羡慕眼色的小秀才，在“阅读与欣赏”啦，“构思与创作”啦等等这些授课辅导性质的频道之间吱扭两下，随后插上耳机，塞进自己耳朵。

小秀才不由自主地走过去，对好像没看见他的曲振平说：“哥，别塞耳机，咱俩一起听好吗？”曲振平故意装作没听见，眼皮子都不抬。小秀才伸出细手摇晃他：“哥，咱俩一起听，一起听。”这时曲振平不耐烦地发话了：“一起听，一起听，别人都喜欢不喜欢啊。”小秀才蹲下来，又摇晃他的大腿，恳切道：“声音小小的，不影响别人。”曲振平皱起眉头嚷道：“想听自己搞一台回来，贴着听，抱着听，打滚听谁管你，别在这儿影响我好不好，刚才那一段精彩的，让你给一搅合，耽误了晓得不？”

小秀才的细手被曲振平粗暴地扒拉开了。

半导体收音机买回来就是听的，曲振平偏偏等小秀才在近旁时打开。小秀才一听到半导体收音机响，就会被人猛拍了一下似的竖直耳朵，不由自主向曲振平挪动脚步，羡慕地看一眼——不忍再看第二眼，无奈地憧憬，无助地渴望，但很快便低头匆匆走掉了——眼神带着寒酸、羞赧的尴尬强笑，复杂难言的小心翼翼。曲振平感觉到小秀才的渴望与失落，心里还有些爽的滋味。

现在，小秀才对半导体收音机的渴望就像他饥饿时对家乡包在树叶里的糍粑那样向往，如同他对书的向往——“我扑在书籍上，就像饥饿的人扑在面包上一样”（高尔基名言）。

一天，小秀才把他很心爱的一个笔记本赠送曲振平讨好，里面的赠言工工整整的：“赠给我的好战友曲振平——友谊长存。”曲振平不屑一顾地冷酷谢绝了。

求半导体收音机心切的小秀才想到一个法子，先借钱。他是单纯之人，单纯得就像个十足的少年，就像少年有少年的固执——他向曲振平开了口。曲振平回答得干脆：不借。一句话把小秀才噎住。他面子又腼腆，再没好意思向其他人张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