年少时不能遇见太过惊艳的人,否则便是一见杨过误终身

如果可以穿越到金庸的武侠江湖中去,我一定毫不犹豫选择风陵渡的那个雪夜。书中说那天的雪下得极大。遥远而热闹的江湖,在这“片片吹落轩辕台”的雪中静悄悄的,一句话也不说。风陵渡口,霜冷长川,冰坼黄河,就在一群侠客谈笑之中,一个十五六岁的倾城少女蓦然回首。“你们说的那个神雕侠是谁?”一个慢不经意的发问,却成就了一段金庸武侠世界里最唯美的“单相思”。也有了那四句被人一传再传的诗:

风陵渡口初相遇,一见杨过误终身。

只恨我生君已老,断肠崖前忆故人。

一见杨过误终身,这句话最关键的一个字是“误”字,这也是今天我写这篇文章的目的。很多人各种猜测,观点天花乱坠,却没有真正在这个字眼上稍加推敲。其实很简单,所谓的“误”涉及到三个问题:郭襄为什么喜欢杨过,并因此误了终身?杨过为什么不喜欢郭襄而误了她的终身?误终身的除了郭襄,究竟是否另有其人?

郭襄喜欢杨过吗?有人说是喜欢,有人说是崇拜,有人说是敬仰。这样的想象可能是最好的结果——无论喜欢与否,郭襄这个人物的形象便显得立体而丰满。寥寥数笔,不过几个出场,几句对白,却成了《神雕》收官前最惊艳的点睛之笔。一如未出场却让人神往的独孤求败和缥缈无踪的南海神尼(形象出自唐传奇《聂隐娘》),金老爷子刻画人物的功力的确不是盖的。这个答案,在金庸重修作品的版本中,终于有了答案。在三十八回,第1330——1331页,有这么一段:

(新版《神雕》中,采用金庸最新修订版的情节。文中的原话是:“郭襄这时心中想的却是:‘可惜我迟生了二十年。倘若妈妈先生我,再生姊姊,我学会了师父教的龙象般若共和无上瑜伽密乘,在全真教道观外住了下来,自称大龙女,小杨过在全真教中受师父侮辱,逃到我家里,我收留他教他武功,他慢慢的自会跟我好了。他遇到小龙女,最多不过拉住她手,给她三枚金针,说道:‘小妹子,你很可爱,我心里也挺喜欢你。不过我的心已属大龙女了。请你莫怪!你有什么事,拿一枚金针来,我一定给你办到。'”)

郭襄爱上杨过经历了三个阶段:

第一个阶段:崇拜敬仰。郭襄其实是可怜的,爹娘操劳战事,自己整天受那个蛮横无理姐姐的气,身边能和自己玩儿的还是一个又笨又呆的鲁有脚。她从内心深处希望有那么一个知冷知热的人给自己以慰籍。小小年纪,身在闺阁,江湖上却流传着郭二小姐“小东邪”的美名,这注定是一个不同寻常的女子。风陵渡口,她跟着一群江湖怪人只身赴险,只为见一见这位名动天下的“神雕侠”一面。仅这一点豪气和胆识,就足以使《神雕》中所有的女子汗颜。以至于此后开宗立派,为一代宗师,显然只是题中应有之意。两人一见面,杨过为了化解江湖恩怨和救史叔刚的命,亲赴沼泽寻找灵狐,以身犯险。他不仅侠肝义胆、豪气干云,而且武功卓绝,无拘无束。虽以面具示人,两人身上却都有那么一股子豪气、义气和满腔的古道热肠,可谓不谋而合,惺惺相惜。郭襄对这位带着丑陋面具的神雕侠侣可谓敬仰之极,以至于第一次见面便将他与自己的外公和爹爹相提并论。

第二个阶段:倾心痴恋。当杨过知道,这个妙龄少女就是当年自己怀中襁褓里的婴儿郭襄时,如何不对她又是一番疼爱,一边是对她无微不至的关怀,细到了一个捡手帕的动作,这在郭襄以往的成长中几乎是没有的。一边又是给她三枚金针,说是答应对方任意三件事。这是对任何情窦初开的少女来说都是一件要命的事情。于是,她迫不及待地想要看看对方的样貌,可能在她心里,已经隐隐约约感觉到这个丑陋面具背后的大哥哥是个美男子了吧。再怎么说,一个有着盖世英,也不可能是个样貌丑陋神情猥琐的人。杨过摘了面具,那一刻郭襄一定是天旋地转,神魂颠倒。眼前的男人,剑眉星目,貌比潘安,虽然两鬓几缕白发,却平添了一种沧桑和成熟之美,她霎时间就被爱的雷霆击中了,从此万劫不复。继而她毫不犹豫用掉一根可以实现她任何愿望的宝贵金针,只为让他在自己的生日时,过来和她说说话。他把英雄大会变成了为她庆生的派对,当她被那几千只耳朵吓得惊魂失措时,紧接着的漫天烟火,则让她变得前所未有的幸福,世界上有一个人愿意为了自己的生日让整个江湖的高人都来为自己祝寿,为自己营造出照亮了夜空的烟火,斑斓的夜空,他从天外翩然而落,这样的惊喜,足够让她回忆一生了。

第三个阶段:放手成全。当杨过没有等到妻子的十六年之约,纵身跳下断肠崖那一瞬,郭襄也完成了对杨过爱的仪式,随他跃下悬崖。这一刻,眼中有你,不问生死。在她眼中,一个痴情的奇男子永远都值得自己去爱,去不顾一切的守候。杨过从寒潭把她救出,她瑟瑟发抖,却拿出金针告诉他、宽慰他,鼓励他不要自寻短见,龙姐姐一定还活着,要活着见到她。她知道,杨过不可能爱上自己,但是她更知道,爱上一个人,和那个人爱不爱自己没有多大关系。她从未想过占有,此刻,她却选择成全,并且将那段痴爱着他的情,埋在心底最深处的地方。华山之巅,神仙眷侣,绝迹江湖,她看着他们的背影,黯然销魂,没有一言半语的承诺,终身不嫁。此后她千山万水想去见他一面,却人海茫茫。终于不再找寻,峨眉山上,开宗立派。但不论何时,哪怕直到她圆寂那一刻,她仍然是爱着那个大哥哥。她的宝剑倚天,是杨过送给父母的玄铁重剑所练,峨眉的掌门铁指环,也是那柄玄铁剑上得来的,她把最疼爱的弟子叫到跟前传位于她,直到她轻唤这个弟子法名的时候,我们才知道那个她曾经邂逅过的地方一直都藏在她的心里,没有让任何一个人走进过。

此后,第二代掌门人“风陵师太”正式执掌峨眉。

杨过爱过郭襄吗?没有。他对郭襄,是出于本能的一种疼爱,当年他抱着她经历了无数的艰辛是陪伴她成长的“教父”。杨过身上的那种父性的关怀是任何一个女子都抵抗不了的。他为陆无双接骨,交完颜萍武功,替公孙绿萼驱寒,甚至连冷血的李莫愁都在他一抱之下险些沉沦。可云烟过眼,只有小龙女给过他母性一般的爱,只有在她面前,杨过的聪明才智才统统派不上用场,只用像个孩子一样插科打诨就好。郭襄曾给过他这样的温暖,然而十六年的等待,两鬓斑白,思念已经深入骨髓。经历了人生繁华、看遍了人生冷暖,他才明白,生死相许,许的只能是一人。这也许是世界上最好的一种“情”了,郭襄可以爱杨过至死不渝,但藏在心底,因为她知道他深爱妻子。杨过可以一句伤她心的话也不说,静静地来,轰轰烈烈、坦坦荡荡地经过,静静地离开。这是最好的结局。“孩子,三枚金针虽然用完了,今日你若有任何需要,我必帮你办的妥妥当当。”华山之巅,他这句话是对她最后的疼爱了。而她也明白,自己在他眼中,只是因只能是一个孩子而已了。

终南山古墓长闭,万花坳花落无声。

绝情谷空山寂寂,风陵渡凝月冥冥。

误终身,误的又何止是郭襄一人。完颜萍,陆无双、程英、公孙绿萼,乃至那个直到最后才敞开心扉承认“只要他稍为顺着我一点儿,我便为他死了,也所甘愿。我为甚么老是这般没来由的恨他?只因我暗暗想着他,念着他” 的郭芙,哪个不是一遇杨过“误”终身。可当所有的人都把目光和焦点聚集在这点上时,却忽略了这句话的另外一层意思。诗中讲,郭襄为了杨过“误”了终身。可她自己,又何尝不是“误”了另外两位奇男子的终身呢?

“郭襄向张君宝使个眼色,低声道:“到底走不走?”张君宝摇摇头,嘴角向觉远一努,意思说是要服侍师父。郭襄朗声道:“好,那我不管啦,我走了。”张君宝忙道:“姑娘一番好心,师父和我都十分感激,永远不敢忘记。” 郭襄轻轻叹了口气,心道:“可是旁人却早把我忘记得一干二净了。”只听得树林中一声驴鸣,那头青驴便在林中吃草。郭襄道:“张兄弟,你也不必送我啦。”呼哨一声,招呼青驴近前,张君宝颇为依依不舍,却又没甚么话好说。 郭襄将手中那对铁铸罗汉递了给他,道:“这个给你。”张君宝一怔,不敢伸手去接,道:“这……这个……”郭襄道:“我说给你,你便收下了。”张君宝道:“我……我……”郭襄将铁罗汉塞在他的手上,纵身一跃,上了驴背。”

郭襄一想到杨过便神魂不定,可和张君宝说话,却俨然是一个久历江湖的大姐姐。倒是这位后来的大宗师,吞吞吐吐,脸皮涨红,一个字也不敢多说。一百年后,已是武林至尊的张三丰身受重伤,临危之际经拿出那百年前郭襄送自己的铁罗汉交给弟子。这对罗汉在张三丰心中的地位究竟重要到了什么样的程度,方能让他时时藏于袖袍之中,以致临危之际,托付给弟子。

也是那一年,西域的奇才何足道挑战少林。两人相谈甚欢,无话不谈,少室山下何足道一曲《百鸟朝凤》分明有所指,以至于踏进少林门槛即将面临生死大战前,他回头对郭襄说:“你在这里等我,我出来后再把曲子给你完完整整谈一遍。”却将生死置之度外。两位武学奇才,当世英雄,皆终身未娶。有人说,张君宝是最爱郭襄的,有人说郭襄和何足道才是天生一对二。却没人知道,她为他走遍江湖,他为她终身未娶,他为她斩断琴弦。

可这都是最好的爱情,最好的相遇,“误”了终身,却守住了初心。

“在河南少室山山道之上,......这少女十八九岁年纪,身穿淡黄衣衫,骑着一头青驴,正沿山道缓缓而上,心中默想:“也只有龙姊姊这样的人物,才配得上他。”这一个“他”字,指的自然是神雕大侠杨过了。她也不拉缰绳,任由那青驴信步而行,一路上山。过了良久,她又低声吟道:“欢乐趣,离别苦,就中更有痴儿女。君应有语,渺万里层云,千山暮雪,只影向谁去?” 她腰悬短剑,脸上颇有风尘之色,显是远游已久;韶华如花,正当喜乐无忧之年,可是容色间却隐隐有懊闷意,似是愁思袭人,眉间心上,无计回避。”

这是《倚天屠龙记》的开篇第一章《天涯思君不敢忘》,我最喜欢的一个章节。那个一遇杨过误终身的女孩儿郭襄,永远都是美丽明媚的十六岁少女,如一朵勿忘我花,盛开在江湖最美的传说之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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